第589章 接触(九)
1643年12月25日,乌姆列坎河口的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沙俄探险队的临时营地。
所谓的“营地”,不过是匆匆搭建起的几座低矮半地穴式窝棚和一个充当指挥所与仓库的稍大木屋,周围用削尖的木桩粗略地围了一圈,权作防御。
营地中央,一小堆篝火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几名裹着破烂裘皮、面容憔悴的哥萨克蜷缩在火堆旁,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瓦西里·波雅科夫,这位雅库茨克督军府派出的探险队首领,此刻正站在他那间相对“舒适”的窝棚里,透过窗户上蒙着的半透明油毡,阴沉地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雪。
今天,在西欧那些天主教徒看来是神圣的耶稣圣诞日,但对于他这个信奉东正教的俄国贵族军官而言,不过是这该死的东方苦寒之地又一个普通而难熬的日子(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儒略历 12月 25日对应公历 1月 4日)。
半年前,他受雅库茨克督军彼得·戈洛文之命,率领这支由133名哥萨克、1名书记官、2名翻译和1名向导组成的探险队,前往传说中的富饶“黑龙江”,准备去获取无尽毛皮(尤其是黑貂)和传说中的银矿。
他们从雅库茨克出发,沿勒拿河及其支流艰难溯行,翻越了那道被当地人称为大兴安岭的巍峨山脉,付出了损失五名队员的代价,终于成为了第一批踏足黑龙江北岸支流——精奇里江(结雅河)流域的俄国人。
他们选择在乌姆列坎河口附近建立了这个过冬营地。
起初,他们满怀信心,以为凭借“文明世界”的货物——那些色彩鲜艳的玻璃珠、粗糙的印布--就能轻易从“愚昧而又无知”的土著那里换取急需的粮食和情报。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
这里的土著人,与他们在西伯利亚遇到的其他部落截然不同。
他们不仅拒绝交易,眼神中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波雅科夫还记得那个达斡尔老者,拿起一颗他们视为珍宝的玻璃珠,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那神态,分明像是在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随队的通古斯向导低声翻译了大概:“他们说……他们有更好的。”
更好的?
波雅科夫起初不信的。
他们一路南来,就是凭借这些“文明世界”的商品,轻易就能从那些愚昧的土著手中换得大量珍贵皮毛和果腹的粮食。
但随后的探查让他心惊,这些土著人的部落村寨里,除了挂着一串串肉干和成筐的燕麦,还有一种圆滚滚的块茎(土豆)和金黄色的颗粒(玉米),他们穿着厚实的布和呢绒,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锋利的铁质刀剑、长矛和箭头。
甚至,一个颇有身份的土著首领还有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这里的富庶和文明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这完全颠覆了俄国人对“土著”的认知。
波雅科夫对此,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贸易失败,补给即将耗尽,波雅科夫选择了他们惯常的方式——武力抢掠。
然而,这些土著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们勇猛善战,利用熟悉的地形,用那些精良的铁质武器和精准的弓箭进行了激烈的反抗。
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下来,探险队虽然凭借火绳枪射杀了一些土著人,但自身也付出了十余人伤亡的惨重代价。
在这缺医少药、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受伤几乎就等于死亡,伤员的哀嚎声曾连续几夜在营地回荡。
恼羞成怒的波雅科夫与书记官伊万·帕尔金商议后,设下了一个圈套。
他们假意求和,邀请当地一位颇有威望的头人多普蒂乌尔前来谈判,承诺以合适的商品交换粮食,然后就离开这里。
当多普蒂乌尔带着几名随从前来时,波雅科夫悍然下令扣押了他们,以此作为人质,要挟部落提供粮食。
“只要他们还想让这个老家伙活命,就得把粮食交出来!”波雅科夫当时对书记官帕尔金这样说道,脸上带着残忍的得意。
然而,达斡尔人的抵抗并未停止。
他们试图营救,虽然被营地的简陋防御和火绳枪击退,但提供的粮食却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维持探险队的生存。
“一群顽固的野蛮人!”波雅科夫在土屋里暴躁地踱步,炭火盆的光芒映照着他扭曲的脸,“他们难道不在乎他们头人的死活吗?”
“文书官大人……”书记官帕尔金小心翼翼地建议,“或许……我们需要更严厉的警告。”
于是,波雅科夫命人割下了多普蒂乌尔的两根手指,派人送还给达斡尔部落。
凄厉的惨叫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在营地里响彻不停,不断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这一暴行又带来了一些粮食,但远远不够。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人性。
不知从谁开始,那些在冲突中被杀死的达斡尔人的尸体,成了探险队的食物来源。
“为了活下去,为了沙皇的荣耀,我们必须不择手段!”波雅科夫在内心这样说服自己,也这样对部下宣称。
但每当看到哥萨克们围着篝火,沉默地分食那些“口粮”时,他心底深处也会泛起一丝寒意。
他知道,他们已经跨过了某种界限,变成了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自那以后,被探险队杀死的土著人的尸体,就没有再被随意丢弃,而是“精心”地保存下来,成了他们维持过冬的续命“粮食”。
这种亵渎人性的行为,虽然暂时缓解了饥饿,却也彻底玷污了他们的灵魂,并在当地土著人中散播了“吃人恶魔”的恐怖名声。
不过,从抓获的土著人口中,他们得知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在南方两江交汇之处(精奇里江与黑龙江),存在一个被称为“黄河屯”强大的势力。
周边的土著部落都向这个势力表示臣服,并从他们手中获得大量优质的铁器、布匹、盐茶等物产。
“那个‘黄河屯’……他们是什么人?”波雅科夫曾追问被俘的多普蒂乌尔,尽管后者因为断指之痛和囚禁的折磨已十分虚弱。
多普蒂乌尔头人只是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瞪着他,嘶哑地说:“……是真正的救世者……他们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还会为我们报仇……”
波雅科夫闻言,不由心沉了几分。
一个比他们更早抵达大江之畔,并且还能向土著部落提供大量文明世界商品的势力?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使得探险队内部产生了分歧。
“大人……”一名满脸胡须、眼神疲惫的老哥萨克,安德烈·伊万诺夫,试探性地开口,“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气转暖时,我们应该带着现在收集到的皮毛和测绘的地图返回雅库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