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接触(八)
1643年12月7日,黄河屯(今海兰泡)。
凛冬已至,天地间唯余白茫茫一片。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覆盖了黑龙江与精奇里江交汇处的广袤原野,将黄河屯这座新兴的堡寨也染成了素白。
堡寨坐落于两江环抱的三角冲积平原上,以粗大的原木构筑成墙,墙高近两丈,四角立有哨塔和炮位,隐约可见几门黑黝黝的火炮身影,上面覆盖着防雪的油布。
望楼上值哨的民兵裹着厚重的皮裘,不时举着望远镜眺望远方,但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漫天飞雪与银装素裹的山林原野。
寨墙之外,是近千亩已被深雪覆盖的农田,田埂与沟渠的轮廓在依稀可辨,昭示着此地并非纯粹的渔猎之域。
更远处,几排新搭建的木质仓廪和牲畜圈舍顶上积着厚厚的雪,隐约可见炊烟从民居的烟囱中袅袅升起。
这里,曾是大明奴儿干都司下辖的亦儿古里卫故地,汉、达斡尔、女真等族裔共同开拓的边疆定居点,因精奇里江(结雅河)水色浑黄而得名“黄河屯”。
三年前,新洲华夏共和国的黑水拓殖分区将势力延伸至此,便一眼看中了它控扼黑龙江中上游航运的咽喉地位以及周边肥沃黑土,遂驱役移民,伐木夯土,建起了这座集军事、贸易与行政功能于一体的要塞据点,并沿用其旧名。
经过数年经营,黄河屯已汇聚了五百余名来自各方的移民,成为方圆百里内人口最多、商贸最为繁华的所在。
堡寨内,除了兵营、官署和仓库,还开设了十余间商铺,铁器、布匹、食盐、茶叶等货物琳琅满目。
每月逢十的集市日,周边达斡尔、鄂温克部落的猎人便会牵着驯鹿,驾着雪橇而来,用珍贵的毛皮、山参、鹿茸等物产,换走新华的铁锅、犁铧、布匹和盐茶。
新华人带来的诸多优质商品和相对公平的交易规则,使得许多原本需向南方清虏缴纳貂皮贡赋的部落,逐渐转而依附黄河屯。
潜移默化间,周边众多部落族群,已逐渐将对清廷的贡赋义务抛诸脑后,转而与新华人建立了更紧密的经济联系和初步的政治归属关系。
拓殖区在此设立了“黑水拓殖分区黄河屯事务司“,管理户籍,仲裁纠纷,组织屯垦,并定期以盐铁布帛换取毛皮,俨然已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秩序的代表。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鹅毛般的雪片密集落下,能见度极低。
望楼上的哨兵,却隐约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微弱马蹄声和呜咽般的号角声--那是达斡尔人遇急事求援时特有的信号。
片刻,一小队人马,约莫十余人,全身覆盖着雪,踉跄地来到堡寨门前。
“开门,快开门!我们要见新华的大人!……有吃人的恶魔来了!”一名达斡尔人撤下头上的毡帽,朝寨墙上大声呼喊,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嘶哑,隐隐透着一股凄厉和恐惧。
值哨的民兵小队长认出是常来贸易的巴尔达奇部的人,只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身上带着明显的冻伤和刀剑伤痕。
他在请示队长后,随即便打开堡门一条缝隙,将他们引入堡内,并迅速通报。
为首的名叫巴尔赤的达斡尔汉子,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踉跄着跟随引路的民兵穿过积雪的街道,直奔官署而去。
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悲愤与最后的一丝希望。
很快,他们被带到了官署。
官署正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来客身上的寒气,却驱不散他们心头的阴霾。
黄河屯事务司主事陈时坚端坐在主位,放下正在批阅的文书。
“尊敬的陈大人!”那位达斡尔汉子巴尔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达斡尔语和手势,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请你救救我们吧!你的子民……遭到了恶魔的袭击,寨子被焚烧,族人被杀死,粮食也被抢走……我们已经陷入极度危险和恐惧之中……”
“巴尔赤,起来好生说话。”陈时坚皱了一下眉头,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
该不是,他们部落之间又发生了争斗,来这里请新华人主持公道?
“大人,北方……北方来了一群罗刹人!”巴尔赤并未起身,眼泪纵横地继续哭告道:“他们都是恶魔……,是的,一群真正的吃人恶魔!他们袭击了我们巴尔达奇部三个村寨,杀死了我们三十多个族人,绑架了德高望重的老头人多普蒂乌尔。”
“他们为了果腹,竟然……竟然吃了我们许多的族人!”
“什么?”陈时坚闻言,立时惊得站了起来,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巴尔赤肩膀,“巴尔赤头人,你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罗刹?什么吃人恶魔?”
巴尔赤喘着粗气,在同伴的补充下,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们的噩梦。
约在一个月前,一支一百三十多人的队伍,穿着奇怪的服装,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翻越了北部的大山(外兴安岭),出现在精奇里江上游的姆列坎河口附近。
他们自称来自遥远北方一个叫“雅库茨克”的地方,前来寻找传说中的宝藏和黄金。
他们起初拿出一些劣质的玻璃珠子、粗糙的布料,想换取达斡尔人的粮食和毛皮,还打听哪里有什么“金矿”、“银矿”。
“陈大人,你知道的……”巴尔赤激动地说,“我们从你们新华人这里能换到更好的铁锅、锋利的刀剑、暖和的布匹,还有救命的药材,谁还稀罕他们那些破烂玩意。我们拒绝了他们,也警告他们离开我们的猎场。”
“然而,遭到拒绝后,这些罗刹人立刻撕下了伪装。他们趁着一个清晨,突袭了我们的一座寨子,绑架了我们的部落头领多普蒂乌尔大人,以此要挟部落提供粮食。”
“……我们想救人,跟他们打了几仗,”巴尔赤的声音带着痛苦和一丝恐惧,“他们有火枪,就跟你们新华的战士所持有的武器一样,能在很远的地方就打倒我们最勇敢的战士。虽然你们卖给我们的刀剑让我们能近身搏杀,可还没冲到跟前,就倒下了好多人……”
“他们……他们杀死了我们族人,然后……然后把他们的尸体当成了食物吃掉了!”巴尔赤双眼通红,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他们是恶魔!是吃人的罗刹鬼!我们好几个寨子都遭到了他们的袭击,粮食被抢,族人被杀……女人被掳走,甚至……就连多普蒂乌尔头人现在生死也不得而知。”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巴尔赤等一行人还捉了一名罗刹人带了过来。
很快,几名随从抬上了一个用皮毛包裹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陈时坚低头查看,见此人高鼻深目,头发淡黄,穿着破烂不堪的粗呢外套,身上有几处明显的刀伤和严重的冻伤,已然意识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