黽池一战后,张方在黽池县南扎营,堵住了宜水河谷,彻底封死了宜阳守军北上的道路。
到了此时,双方的角色似乎顛倒过来了。张方作为进攻者,一直坚守不出,而身为防守者的刘羡,却屡次设计上前挑战。张方的谨慎確实是不漏破绽,哪怕刘羡反过来设计,无论是他主动派人上前叫阵,又或者以小股部队上前诱敌,但张方就是岿然不动。
他已知道了刘羡的虚实:虽然在整个战役的发起和策划上,刘羡要更加优秀;但在临阵指挥上,双方其实是在同一水平;而在战略局势上,眼下则是张方占据了主动。
考虑及此,张方便向司马顒遣使道:“刘羡小戇,颇能用人,长沙王以其为帅,不至於速败。然其天时不助,势单力孤,却妄想倒行逆施,终不能成大事。先待其肆意东向,暂逞威风,露其腹心,我可批亢捣虚,一击擒之!”
他是打定了主意,只要等到征北军司开进洛阳,刘羡必不可能长时间在此驻守。到那时,主动挑起战爭的征西军司一方,反而可以坐山观虎斗。北面的战事不断加剧,西面的防御自然会越来越薄弱,薄弱到一定程度后,突破关防,一击建功,就变得极有可能了。
刘羡当然也明白他的打算,但却没有什么办法。他现在总算也体会到了几分当年齐万年的无奈了,在一个劣势的局势下,你手上的选择就那么多。你明知道对方会怎么做,对方明也知道你会怎么做,可双方实力的平衡,使得局势只能如此发展。
在短期內拿不下西军的前提下,禁军想要取胜,便仅剩下一种办法。就是在西军突破新安、防线之前,先率军击退北军,而后再回军击败西军。但这可能吗?
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別的选择了。
果然,北军越过黄桥之际,司马乂发来消息,令刘羡暂时放弃与西军的对峙,领大部返回洛阳,商议对北的应敌之策。
两日后,刘羡率军返回洛阳,百姓们已经被动员起来,进入了临战状態,一部分被徵用到洛阳城外,正在道路上四处挖掘堑壕土垒,一部分人在城中修建土垒,木料和石块源源不断地往皇宫中堆送,已经垒成了几座小山,武库中的輜重,太仓中的粮秣物资,也都用小车拖著,塞到了一些空閒的宫殿里。
而此时的司马乂也没有再住在驃骑將军府,他领著幕僚们住进了尚书省,有事直接於省中计议,也免得来回跑来跑去。
刘羡一到,司马乂就立刻召集军议,討论接下来要进行的战事。
在经歷了司马颖的刺杀后,司马乂脸上多了一道极长的伤痕,从鼻樑一直延伸到鬢角处,极为可怖,同时也衬得他气质愈发凶悍。使得他未开口前,房內极为肃穆,幕僚多不敢言语。
见人都到齐后,司马乂终於开口道:“根据消息,这次成都王以陆机为帅,统兵过二十万,號称百万,前来与我军对垒,我该如何应对?”
他的声音极为疲惫沙哑,而大部份人听到这个消息,则都惧怕得不敢说话。司马乂想先知道朝中官僚们的意见,於是就先问司空司马越。
司马越諤諤良久,回覆说:“在下不懂兵事,殿下但有所令,无非我等去做就是。”
於是司马乂又去问西阳王司马羕,司马羕亦胆怯,他喉头上下滚动了好半天,方才吐露心声说:“驃骑,何必在洛阳待著呢?刘镇南那边不是刚刚斩杀了李辰吗?我们携陛下南下荆州,去投奔他不好吗?”
这也是最近传来的消息,虽然北面的局势极为不好,但襄阳之战后,荆州的战事已经走向全面好转。李辰渡江南逃之后,刘弘发兵追击,在山林中周旋月余,成功將其追斩。李辰既死,刘弘乘胜收復失地,荆州的復汉军顿时转弱,其势力逐渐往扬州、江州衰退。
司马羕见对方来势汹汹,便想到荆州避其锋芒,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其余人虽没有立刻附和响应,眼神中也多流露出讚许。
但司马乂闻言,立即露出极为不满的严厉神色,看了司马羕一眼后,又转过头去问苟晞,说道:“道將,依你之见,我们应不应该去荆州。”
在场这么多老臣,他却问一个齐王残党,用意可想而知。苟晞当然知道自己胆敢言退的后果,立即扬声说道:
“殿下,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几年,政变迭起,辅政屡乱,天下州郡,无不因朝廷暗弱,生出割据之心。眼下这个局面,二王反叛,挥师进京,全天下的人都在关注此战的结果,以此来见风使舵。”
“一旦殿下示弱,全天下的人都会落井下石,我们去荆州,恐怕也不能抗衡天下。”
“反之,若我们迎难而上,力克强敌,全天下的人都会奉公守法,不敢產生贰心。”
这个回答令司马乂非常满意,他指著苟晞道:“好一个苟道將,说得好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想要平定天下,岂能畏贼远避?”
司马乂的態度已经非常明显,其余百官自然也非常识趣,立刻出声附和。哪怕面色煞白如羊玄之,此时也强自振作,恭维司马乂道:“驃骑百战百胜,有神武之资,成都与河间二王,不过是跳樑小丑,何能兴风作浪?驃骑苦心捍卫江山社稷,自有祖宗神灵保佑,必能胜利!”
至此,这段表忠心的阶段总算是渡过去了。司马乂这才將目光放在刘羡身上,对他问道:“府君,眼下北军气势汹汹,依你之见,有何对敌良策?”
他的话语有些生硬,全无以往的诚恳。刘羡知道,这是因为他接连遭遇背叛,心力交瘁,对谁都不敢全心信任了。
刘羡也理解司马乂,对此並不在意,平心分析道:“殿下,依我之见,此战宜快不宜慢,我军应该离开洛阳,趁征北军司立足未稳,主动向征北军司挑战。”
司马乂闻言,颇有些意外,因为在他看来,不妨利用洛阳周遭的山谷地形,节节抵抗,逐步削弱敌军的力量,然后就地反击为好。因此他才號召民眾,在城池周遭广修堑壕,待敌精疲力尽后,再图绝地反击。不料刘羡竟然要放弃地利,主动与其挑战。
刘羡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殿下,如果只有河间王,我们还能在洛阳守一守,可面对成都王,是绝对守不住的。河南有多少官员北投於他,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係,他只要稍稍收买人心,说不定便煽动內乱。”
“而且苟道將也说了,对方到底人多势眾,防守反击,本来就是一种示弱,仍会使局势朝不利於我们的方向发展。”
这只是一个原因,刘羡还有一个原因没说:若在洛阳固守,狂乱的会战会使得这座城市化为飞灰,也为百姓带来极为深重的灾难,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司马乂倒不在意这些,他现在只想取胜,便问道:“可对方到底人多势眾,我们这么去迎战,能获得胜利吗?”
刘羡笑了笑,在得知北军將至的消息后,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有条不紊地说道:“殿下,人超过一定数字后,是负担而不是优势。自韩信之后,还从未有人能领兵二十万而指挥自如的,哪怕是曹操也不能。我相信陆机有才,但这个问题,是他解决不了的。”
“只要我们全军出击,挑动北军部分人出战,击垮其中一部分人,乘胜逐北,那一切就大有可为!”
可无论怎么说,这都是极其赌博的做法,在场眾人听了,多面露惊诧恐惧之色,继而將目光投向司马乂,等待他的决断。长沙王低头沉思,一时不答。
“那陛下该怎么办?留在宫中,恐怕不保险吧!”上官巳於一旁插嘴道。
刘羡正想回答,但司马乂此时已下定决心,说道:“可以將陛下与皇后带入军中,我们护卫左右,正好大张旗鼓,告诉他们,我们才是朝廷正朔!”
言下之意,是他同意了刘羡的建议,要带兵离开洛阳,与北军进行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