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前半段通透。目光闪烁在婉华身上,蕴华心中如同海滩,潮水一浪冲刷一浪,悸动和痛苦过后,只剩震惊。
——“拿走‘四眼大齐’,扮成你的模样与周畅卿共舞,串通何裕宽联合小股东抢班夺权,这些你隐忍不发,只是未触痛命门吧。”
蕴华眼睁睁看着婉华仿入魔靥,一步步凑近自己耳边口吐飓风时,怨毒与不甘从她深邃的眉目中挣脱出来,一瞬间俨然还是那个单纯柔弱的少女。
“那么仿照大哥笔迹去信北平警署要求放走唐文斌,再将你与周畅卿深夜交谈的照片做成缠绵模样寄给大哥,你还能忍吗?你适才心心念念的蕊香,就在昨天,经我点头赠予韩掌柜做二房,你也能忍是吗?”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此刻应当大喜,他长久以来的若即若离终有出处,他终究不曾负她。只是他至死,两人都不曾有一刻彻底的坦诚相对,如此终身的遗憾又岂是一瞬间的欢喜能够抚平?
假使能够重来一遍,让她有机会对他剖析心志,她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取这样的机会。然而……没有假使。
果然,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噗——“ 蕴华扶案猛咳了一声,已不能言。昂然骄傲的头颅仍不肯低下,平静从容地将带血的丝绢拢入掌中。
婉华“咯咯”笑着,“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你依旧不癫不狂,”有些失望,“我怎能甘心?”
“到底还有多少?你一次了结了吧!”
婉华展颜笑望过去,“你要了断,那便了断——我北返之前,委托上海的报馆发表了一封声明,自然还是穆二小姐的名义。”她恶毒的样子像吐信的毒蛇,蕴华拼尽全力,也抑制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
“穆蕴华女士与薛希来先生感情破裂,怨怼日深。现向社会各界正式宣布两人结束夫妻关系。薛希来先生不幸离世,穆蕴华女士出于道义主理丧仪,事毕,此生将不以未亡人自处,望各界周知。”婉华逼视妹妹,“我至死都是彦平的遗孀,而你,名分已除,即便身处黄泉,又以何面目与心爱之人再见?”
屋中一时无声,寂静到可怕。蕴华听见耳边燃起大火,顷刻间天地万物付之一炬。她重重跌回榻中,似乎已经在万箭穿心的痛苦里死去又活来,“啪——”意识重回躯壳的刹那,抄起手边的茶杯向窗外砸去。
“出去——”
小樱顶着满脸的茶叶,湿淋淋的茶水正顺着脸颊往下嘀嗒,“大少奶奶息怒,大夫说不可以……”
“出去!”蕴华说,“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作数了!”
“是……”
里里外外总算空无一人,除了如同死敌凶狠对峙的姐妹。
将黑未黑的晨光,未来得及亮灯,屋中犹如地狱般死寂黑暗,婉华的香水和蕴华的病气弥漫其中,都是绝望的味道。萧萧的夜风掀翻纱帘,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映在青灰的地砖上。
婉华抬头,眼前的蕴华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一半尖刻的残忍,一半无边的慈悲。
“他至死都不曾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却另有书信留下来,指明致吾爱婉华,你当真知道吗?”
婉华陡然一个寒噤,脸色一层一层苍白下来,“……什么意思?”
此时让婉华排除万难去挺直腰身的只有骄傲,一个透析世情却被情爱折磨得万念俱灰的才女独有的骄傲。这份骄傲伴随她踉跄后退而变得摇摇欲坠。
“不可能的……他至死都不肯……”
蕴华再近前一步,贴紧她的耳畔,“彦平所爱之人,才华横溢胸怀高洁,世道再坏,也撼不动她心中的大是大非。而你,大敌当前,国仇家恨全然不顾,为与我做对,竟不惜与仇人合作!这等面目全非神鬼共恨,徒有躯壳而已,又怎配手持遗书,漫漫余生当中自居彦平遗孀?!”
听筒中有片刻的消声——一旦失去人语声,浓重的呼吸显得异常沉重和滞闷。
记录员握着笔的手迟迟不能往下,笔录本上大片的空白。冯四看出异常,匆忙中也戴上耳机,只听里边密集的“啪!”“啪!”“啪!”“啪!”十来下,没有片刻停歇。
“坏了!”他大叫,“打起来了,来两个人,快跟我走。”冲出监听室。
“真正小人之见。”第一下耳光刮过去时,蕴华心说。
“这一下不为已故去的父母亲、不为大哥三哥、不为璟岳兄妹,不为蕊香,也不为我自己,只为了我的姐姐婉华。”
“这下才是为我们穆家。”
“为大哥和三哥。”
“为我心爱的璟岳和璟玉。”
“还有蕊香。”
脸上热辣辣的感觉清晰刻骨,解脱的快感却无从谈起——婉华捧着薄薄的一个信封,举目望去,似乎是大西洋碧波无尽的海水浸淫着最美好的时光。“吾爱婉华”,一生追求的真相就在眼前,就这熟悉的笔锋、潇洒的顿挫当中。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处,如麦浪滚滚如湖水汤汤,温润的嗓音在深情低唤,“婉华,吾爱。”
“穿过暮鼓晨钟的四九城,穿过天宽地阔的大西洋,穿过时影时现的悲伤和无常。这个流火炎炎的七月,从我单薄的生命里打马而过,许是终结,许是新生。大洋彼畔月下漫步,寒风呼啸的冬夜围炉夜谈,感谢有你,过去的岁月因而绚丽不凡。
吾爱婉华,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你一无所知,我亦无须摆一摆手。如此最好。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是你一而再目送我离去,而我无法回身以拥抱。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我领悟得太晚,让我们的一生总在错过,你错过了自己,而我错过了你。现在,为你赎罪弥补,是我爱你的最后方式。
愿你的余生再无对不上的齿轮、无法修复的裂痕、追逐不到的欢乐。你将等来花开,等来雨晴,等来所有美好的岁月晨星。”
击垮她的不知醍醐灌顶的清醒还是分崩离析的恨意,亦或者猝不及防的解脱。她天旋地转地倒在蕴华怀里,姐妹二人一齐倒下。婉华滚烫的脸颊炙烤着冰冷的泪,一半是火一半是冰,整个人在痛苦的拉锯中瑟瑟发抖。
喃喃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映入眼帘的是蕴华悲戚而怜悯的神色,让婉华不禁怀疑八年前她痛下决心割让所爱时,是否也是同样的神情。而自己,八年前当恨不恨,因为一段满足夙愿的婚姻,八年后当喜却不能喜,因为三哥已逝,替自己赎罪,以命相酬。
婉华捧着脸,让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再次确认,“是不是?”
蕴华站起身来,想踱到门口眺望来人,却自知无力再行,撑住床榻道:“是。”
果然……婉华哀哀苦笑道:“枉我一直以为他对你至死不忘,宁肯为你赴死,却不知到头来他竟是为了我……你不欲使我自责,苦瞒至今,却令我今日才知他对我的深情。似这般一次次自以为是的苦心,我却不会领情。”
蕴华也凄凄苦笑,低沉道:“我也不要你领情。只要你想明白,从今往后,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婉华反问。
两人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