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北平战局大事已定，城头变换太阳旗，二十九军退守河北、山东，四散飘零、勉强维持番号。时值三伏暑热难耐，城中人迹稀少，商市关门闭户，虽有警察署与保安队的安民告示，然人心惶惶，一时收效甚微。

距离蕴华回昌平老家勘测新坟已有两日。这两日薛凤来被另委重任，虽然从能抓捕蓝衣社、追截流失情报的苦差中暂时抽身，然而眼前这一桩重任着实不易，稍有庆幸之余，束手无策，故而听到冯四传来消息，知悉蕴华在昌平除了翻山跋涉就是与风水先生推演易经，并无任何不轨行动，更没有与视线之外的人接触，也没有过多欣慰。

“易经？她还懂这个！”薛凤来语气不善，扔了电话，卷烟一支紧接一支。

夏菊见状，将烟灰缸递到跟前，“这种事，只要有人起头，后边就好办多了。”

薛凤来冷笑，“话虽如此，就是这起头的人不好找。日本人没来之前，一个个皇军皇军叫得亲热，如今皇军真的来了，抬举他们组建商贸维持会，这时候想起脸面名声，不肯担汉奸的骂名，一个个又全都缩了。”

夏菊说：“人嘛，见天儿被人戳脊梁骨自然不好受。依我说，那些反派的记者和读书人才真正该杀，整天自以为大义凛然乱写一气，容得他们乱喷，谁敢安心参加商贸维持会。我怎么听说几个最爱上串下跳的都是妹夫的学生？还是找机会提醒着他点儿为好，笔杆子再硬也硬不过日本人的枪去。”

说到杨浩文，薛凤来就更添一重心病，“他早就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要不是被我关在家里，现在已经在红楼被人捉起琵琶骨当琴弹。”

“哎呦，你这番苦心，他却未必理解你的苦意。”

“老子也不求他理解，一切看在馨来的面儿上。”

如此倒失去一路钳制穆蕴华的兵马，夏菊的思绪慢慢荡回来，“话说回来，商贸维持会的事，我倒有一个打头阵的人选，只是他的要求……”

薛凤来面色凝重，抬手止住她的犹豫，“现在人人都在观望，就连何老头子也假托生病躲在六国饭店不肯见我。你说的这个人如果分量足够，甭管什么条件，他就是要日本人封他一个爵位，我也有办法替他弄来——商贸维持会弄好了，北平市面商埠重开，英美也无可挑剔，日本人对这样的人可是大大的感激。到底是谁？”

“这个人其实你也认识，搁十年前，也不过是穆家年字药号的一个小掌柜，一步一个脚印，现如今可是手握北平中药房的半壁江山了。”

“你说的是他，韩贵义？”薛凤来恍然，“他有什么条件？”

夏菊笑道：“说起来也好笑，这个人痴心得很，不图名不要利，他看上了大少奶奶屋里的蕊香，一心想求蕊香为二房。”拿把小矬子慢慢挫着丹寇，夏菊有种志得意满，“他昨天过来拜祭，大少奶奶不在，是我接待了他。听他口风这点小事倒是肯帮忙的，就蕊香一个要求。”

薛凤来想了想，“不行，大嫂那边可是会拼命的。且现在中药式微，以他的实力和声望，在商场上份量也不够。”

“出任会长、副会长他自然不够格，当个理事嘛，我看足够了。关键是有人肯顶住唾骂第一个站出来，万事开头难，有了前赴的还愁没人后继么？”夏菊看薛凤来默默不言，只好又说：“我知道你顾忌与穆蕴华的约法三章，擅自动了她的人，只怕她回来后又起事端。”

“正是。英美已派发外交照会，可以承认日本人在华北的军事地位，前提是确保英美的既得利益不受损害，她可是在受保护的名单里头。侵吞矿山工厂一事，只要她在公开场合稍有不虞，美国人便可借机大做文章，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薛凤来慢慢说到这里，似乎拿定主意，“她的人，碰不得。”

夏菊笑道：“未见得吧。蕊香是穆家的丫头，穆家能拿主意的可不止穆蕴华一人。可不要小瞧了女人之间的龃龉，运用得当，就是一把趁手的兵，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所谓收获，从天而降、自投罗网的璟岳兄妹，可不就是意想不到么。穆家姐妹背道而驰，最终收益的人却忙于一个又一个阴谋诡计而至今无暇感慨世情殊途同归，薛凤来不禁有些愧疚。而此刻，黑暗的眼神落在夏菊冷酷的嘴边，他忽然意识到，那本也是宅院深处的妙龄女子，是什么将其拽到花花世界里，让她狂热追逐？也是女人之间的龃龉吗？那么这力量确实惊人，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

北平城外北50公里的昌平，北倚军都山为屏，西山夹峙，数百里群山连绵、险峰叠翠。居庸关与南口重关迭险，自金以来，各代铁骑无不望之心悸。蕴华在昌平老家这几日，日日翻山涉水，举目望去，每一次领略峻岭层岗、雄关险隘，便多一分前途难卜的隐忧。

此行固然不可不谓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然而于数百里难以逾越的列峙险峰当中逃出一条生路，饶是她自负胆大包天，却也深知稍有差错，那些埋葬历代兵锋的峡谷关隘，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实在是五五之数。想到这里，蕴华除了在脑子里加固这些天一步一个脚印亲自丈量勘察的逃亡路线，不禁又是一抹苦笑。

人在浴室待的久了，热气氤氲，朦胧的镜中身影模糊，更兼两分天旋地转。只想打开门深深透口气，明知不可能，将身上的重担就像洗去尘垢一般卸去，哪怕一刻钟，让她可以轻松自在地奔跑在月光下、山林间、旷野里，也是好的。

她立于浴室的门前，白芍早已等在那里，一脸焦惶不安。见她出来，不禁长舒口气。

蕴华十分无奈，笑，“怎么了又？我还活着你就哭，哪天我真死了，你该怎么办？”

她坐在罗汉榻中，任由白芍蹲在脚下替她处理满脚的水泡。大大小小的水泡是几日来踏遍数百里群山的赠品，此刻都被长针刺破，挤净流脓，再拿酒精里外消毒，白芍每一个步骤都干得仔细，只是全程不吭声。蕴华还是笑，“关二爷刮骨疗毒还看春秋呢，你也不知道拿本书给我，或者与我说说话，等我疼得乱叫，岂不是堕了威名？”

白芍终于破涕为笑，“怎么会疼，我下手很轻的。”

“是、是，你最温柔了。”

主仆更像姐妹，昵昵地说着话，直到小樱领着璟岳、玉竹抱着璟玉过来。

蕴华接过女儿，一手捧起璟岳的脸颊，慈爱的目光无语地垂下端详，见两个孩子的皮肤、毛发尽皆正常，不堪疲惫之中忽然涌出一丝安慰。

母亲的□□金属中毒初期出现毛发不正常脱落，现在看来两个孩子还算正常。

“保住两个孩子，你们都辛苦了。”她说。

囚城之中语多必失，心知肚明的事，主仆几个沉默之中，只有天气预告、电影广告和体育新闻在无线电广播里轮番登场。渐渐说到时事新闻，“本月六日晚八时，喜庆北平商贸促进维持会隆重成立，六国饭店将举行盛大晚会。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阁下亲临现场祝贺，土肥圆机关长发表祝词，遥祝皇军武运长隆，展望华北自治之美好前景，日、满、华北三方提携，互惠共荣，必将开创新秩序、新经济之篇章。北平商贸促进维持会旨在稳定商市繁荣、保障埠口道路无阻、加强军方与市民的商贸沟通，实乃利国利民之惠举，世人闻之咸皆欢喜。原北平商会何铭道会长，根植北平经营有方、德高望重世人咸服，出任首届会长名至实归。大实业家穆蕴华女士纵横商场、年轻有为，以实业报国普惠社会，有其担当副会长必将有力辅佐，以年轻、朝气的面目服务于北平新秩序……”

猛然间站起来，因为毫无征兆，吓得璟岳缩进小樱怀里。蕴华灼灼的凶光已经在白芍、小樱、玉竹脸上游弋了三个来回。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蕊香呢？”她说：“副会长，又是怎么回事，嗯？”

“你问她们几个，又怎能问出答案？”

几天不见，婉华又消瘦了些。容颜浓丽的眉目透出这个年纪少见的憔悴，外人不知底细，只有她自己清楚都是呕心沥血太过的缘故——凡是她妹妹操心的事，无一件不使她操着相反的心。

她从外边迤迤然进屋，微微俯下眼睛，见璟岳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而后渐渐往蕴华身上靠拢。婉华未语先叹，“你们先把两个孩子带出去，仔细等会儿大少奶奶的雷霆之怒失手伤了他们。”

几人忐忑不安，都望向蕴华，看她面无表情，风卷残云般速速退下去。

小樱走在最后，掩门之际，似乎一道骤雨前夕的闪电裂空而来，劈出阴霾的青色。

——蕴华压抑着痛苦的玄青的脸色。

“为什么？”她说。

婉华问她：“太多了，你指哪一桩？”

“你做的事，能忍的我已经忍了。不能忍的，我就是咬牙断齿也认了。唯独这一件，你知道，哪怕受尽碎骨腐肉的折磨在痛苦中死去，我也不愿给日本人办一件事。”

“以分家之名割让矿山和工厂，最后还不是同样落进日本人手里？隔一层遮羞布当汉奸就心安理得么！你虚伪的功夫果然与年岁具增。”

婉华的话固然尖刻，却是实情。蕴华羞耻万分，无言以对。

婉华有些出神，缓缓道：“答应出任副会长，我冒用你之名义，这也不是第一遭了，你要生气，恐怕气不过来。”她伸出苍白细瘦的手指，慢慢抚触在蕴华脸上，好像就此迈进不可追溯的时空，神情如痴如醉，“这样一张脸，姐妹共用，福兮祸兮，我也说不清了。我因此得到一段名不副实的婚姻，一段倾尽我后半生不死不休的恨。”

“一想到你自以为瞒天过海一步一印筑成的道路，终将被我一把火烧个干净，我心里就有激流砭肤般说不出的痛快。只是痛快过后，还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以毒攻毒尚不能解毒，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