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了。”婉华合下那面亮晶晶的小镜子,清脆的“啪”一声响,本人好像遇到了不得的高兴事似的笑得神采奕然,“今天我有事,赶早不赶晚,晚了恐生变故,可就没劲了。”
然后开启她无线电中黄莺似的歌喉洒洒洋洋地叫管家备车,“去跑马场。”
管家跑过来说已经挂过电话给车行了,大概要十五分钟,请三少奶奶稍等。婉华亮汪汪的薄唇开启,说:“哦?那家里的几辆汽车都同时坏了呀。”
家里的小汽车今天都派有重大用场,一辆送大少奶奶上德国俱乐部,另一辆就给两位舅少爷用,别说坏了,加满汽油之后不再三检查确认管家都自觉失职。所以他笑说:“哪能坏呢,都好着呢。”
婉华道:“啊,原来如此。”一声“啊”如同唱戏千回百转九曲十八弯,管家不敢拿主意,便瞧向蕴华。
他当庆幸,看的人是蕴华,否则,定被婉华脸上攒足恶恨的寒霜吓得身似筛糠。
蕴华问婉华:“跑马场那边什么时候结束?要不我让人将发布会推迟一小时等你吧。”
好像宿夜的酒精还在身体里不肯散去,婉华拥着皮草忘我地在原地转圈,欢快地说早前看好两匹汗血宝马,为此押进去五千块钱,今天至晚才回来了。至于那什么发布会,她笑得嗤嗤地,“不感兴趣。”
“下午就装船启航了,你不看一眼,可惜了呀。”蕴华拿捏着措辞,甚至不经意望向芳芳的眼神都格外收敛。说可惜已经是她心里过了三四道的斟酌,连芳芳一个外人都放下工作看一看“四眼大齐”,身为穆家人,怎好没有一丝留恋?
“看与不看,有差别么?这东西在穆家几十年我都未见过,不也这么过来了。”婉华说,“万一今天我见了‘四眼大齐’后心生不舍,满世界嚷嚷不同意与美国人做交易,坏你大事,可怎么好?果真如此,你岂不是左右为难?”话音刚落,发觉蕴华无言且沉痛地正看着自己。她一怔,扎营在心底的魔鬼便用一种调笑的纵浪语气对她说,瞧瞧,你妹妹难过了。一句话她就受不住了?这才哪到哪儿呢是不是,哈哈哈。
已记不清那家伙具体什么时候缠上她,也许是她落荒逃离香港的那天。下着雨,接天莲叶的阴霾,飞机场里格外冷清。光溜溜的塑胶地板上站着一个年轻美貌手执话机的女职员,她的红唇一开一合,扩音机里便嗡隆嗡隆地传出航班的信息,落进婉华的耳中,全都是前天夜里与薛云来调笑的那些女人的声音。
在赌场里,糜烂的,低俗的,恶心的一切,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再宽心再自欺再卑微到尘埃里,那一刻,也再说不出“让我们回到宿命的原点,让清醒的人清醒,糊涂的人糊涂,世界还是世界,我是我心的茧。”
人在飞机客梯车上回首,那些送别的人们隔着一溜矮矮的铁丝网栏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这一片。她知道那些人里无一个对她留恋不舍。形单影只来,丧魂落魄去,前途渺渺,归途茫茫,说的就是她这等孑身之人。
她想到了死。甚至她的手已经攀上了客梯车的扶手,是否毫不留恋地纵身一跃,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就看此刻。恰刹那,她看到天使按住云头从天而降轻吻她的脸,“做什么要死呢?不该是你死啊。“
醍醐灌顶犹如触电,涅槃归来改写余生。
一面天使啊一面魔鬼。但总之,现在她与她焦不离孟,难舍难分了。
所以婉华也笑了,发自肺腑地一径笑。
场面上,早在蕴华静默之前就已落针可闻。大家都预感到将有一场针锋相对。事实却是,相对稍有,针锋却无。蕴华到头来也只是微敛了目光告诉管家,“让司机先送三少奶奶上跑马场,之后再回来接我。”
晨起这一段插曲让迦南和济华沉默了一路,兄弟二人灵犀般心事重重。眼见快到地方了,迦南终于问:“大姐她……”
济华叹了一声,“从北平过来之后就一直这样,大变了个人似的。”他这一声唏嘘,竟成功嘘走了迦南心目中他不谙人情的天真形象。
而下面的话,也说得上一针见血了。济华说:“终归大姐变成这样是因为三哥,我们都在想,只要三哥回家,大姐就能恢复以往的样子。所以三哥就是大姐的良药,大姐还是有药可救的。用二姐的原话,亲人之间,哪怕杀人放火也担待着,决不能放弃。”
又是一叹,“说起来我最佩服二姐,你看她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停了停,板起脸,“对我动辄‘不像话’、‘不成样子’,对大姐她就忍无可忍接着再忍。其实这样最好,管家的人要威严,我一小爷,又是亲弟弟,不拿我树靶子拿谁?我反正怎么着都无所谓。但女人之间最是小心眼,哪怕至亲,轻不得重不得,须得有人宽宏大量。二姐当家当得不易,也只有她合适当这个家了。”
迦南原本因婉华性情大变而沉重的心情,在听完济华的话之后当场衍生出几许欣慰。几年来济华对他倾诉最多的还是投军无门的苦闷,一介富家子弟始终秉持一腔热忱诚然令人敬佩,然知其不可而为之,更多时候,迦南将此等执念定义为孩童心性,与小孩子执着于某样玩具是相同的心态。人之成熟与否,不在血之冷热,而在洞察世事人情练达,现在看来,小弟真的长大了。
“四眼大齐”的亮相轰动全城,记者们除了云集在德国俱乐部,另有独辟蹊径的一拨人一大早蹲守在汇丰银行门外,济华和迦南甫一下车就被团团围住,镁光灯和话筒见缝插针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还是周随风费力挣出条道路,兄弟二人才得以甩开人群进入银行大楼。大班鲍威尔翘起两撇山羊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往保险库,“记者们很难缠吧?”
迦南笑说还好,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当场招来大班鲍威尔一记神秘会心地回应,迦南于是问:”怎么?”
他二人算得上酒肉朋友,是以鲍威尔总爱玩笑,“你们穆家人不地道,楼下这帮人烦是烦了点,毕竟是工作所在,听说有几个天不亮就来了,实在没得可拍,就将我银行大楼的招牌和闸门拍个够。你们姐弟就这么在记者的眼皮子底下玩把戏,也不怕把人得罪狠了,将来给你们来个口诛笔伐?”
迦南顿时停下脚步,与身旁的济华目光交汇,都有种要坏事的预感。
“玩什么把戏?”
“嘿,都这个时候了跟我还装?”
鲍威尔捋着他最得意的胡子,笑说:“令姐不是一早将‘四眼大齐’提走了么,据说为防止记者围观拍照引发秩序混乱,有人趁乱意图不轨……令姐着实深谋远虑,嗯,”他没嗯完,便被迦南急冲冲剪断,“你说我二姐提走了‘四眼大齐’!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刚。”
“哪个刚刚?”
“大约四十分钟之前吧,银行才开门营业。令姐独自一人几乎未曾引人侧目地就来了。我还问她怎么不见那位功夫了得的保镖追随,令姐冲我神秘的笑,说她此行的要诀就是避人耳目,呐,当时就在这扇窗户旁边,她指着外边的记者说不低调些,怎么躲开那拨比猎犬还灵的人?”
“你确定是我二姐本人?”
“嘿!”鲍威尔两只手指比划自己眼睛,“我又不瞎。况且能从我们银行的保险库提走东西,需要本人签字或者授权签字,还要印章,你当汇丰银行的安保是吃素的么?”
吃不吃素迦南不得而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四十分钟前……那人绝不可能是二姐。他几乎绝望了,因为事实上直到他和济华出发,二姐都一直呆在家里等待司机将大姐送到跑马场后再回去接她。而大姐……她曾说过“今天我有事,赶早不赶晚,晚了,可就没劲了”。
晚了,可就没劲了……
这伏脉千里的草绳灰线伴随她说话时那抹莫测的冰冷,顷刻化作铺天盖地的寒意侵入迦南的脊髓四肢,将他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