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几场大雪,装点北国上下入目一派银装。人在南下的火车里看了一路单调的白茫茫,迦南随人流出上海火车站时,不免遥想风景旧曾谙的江南,感慨江南花红柳绿。然而上海也是下雪的,而且此时正是雪后。火车站广场外的几株腊梅怒放,不远处是被践踏过的雪堆,梅花飘落其间,零落成泥是真,香如故就不见得了。
穆家的珍宝在运往纽约之前,将有一场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在德国人俱乐部举行,届时外界盛传已久而又无从证实的“四眼大齐”将在新闻界的注视下向国内众多古泉爱好者展露真容。这不得不说是蕴华的又一良苦用心—— 传承千年的古币算得上国宝了,父亲生前何等爱惜。只因时势动荡,不得已拿来做利益交换,且将来局势一日不靖它便一日不能回归国家,作此决定者实属不肖子孙。那么在“四眼大齐”登船离境之前亮相一次,不至于将来民不识宝,权当舒缓她心头的负疚。
毫无疑问又将是一场轰动新闻界的盛事,蕴华为此特意将迦南叫回上海负责新闻发布会的全部事宜,又让济华跟随左右历练。
眼下兄弟二人在火车站外边的广场碰了头,济华发动汽车引擎,笑问:“先回家?”
迦南说不,“抓紧时间,先去安保公司再确认一遍安保流程,然后德国俱乐部检查会场的布置。”
济华说:“我出门前刚与安保公司的郝经理联系过,他这几天将率队驻扎在会场,确保发布会前四十八小时内整个会场内外的安全。正日子那天一早,咱俩上汇丰银行提出藏品,届时将有安保公司派出的十人小队,加上咱俩与周大哥,咱们一同将东西护送至德国俱乐部。”
“二姐不去银行?”
“她从家里直接去会场坐镇。”济华说话侧身从副驾驶座位前方的格子里掏出一份地图,指点上面蜿蜒的红色粗线解释说:“这是我初步选定的运送路线。蓝色和黄色的作为备用。”
不得不说这几天路线都选得不错,既避开了人流密集的百货公司、电影院等场所,沿路还将路过几个警局以防万一,就连沿途经过的红绿灯也能少就少,足见济华下足了功夫。迦南的笑容中欣慰成分居多,再就是赞赏,“晚间咱们沿路线再走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着哇,哥说得对,咱们篱笆扎的紧,就不怕日本人捣乱。”
汽车一路飞驰而去,与救护车错身而过时济华忽然想起来,腾出一只手不停摸两只裤袋,“咦,究竟放哪里了?”翻了好一会儿才在大衣口袋里找出来,“诺,上次在北平咱们与芳芳和钧宁照相的底片,芳芳托我带给你,等你回北平之后哪天得空亲手交到钧宁手上。她说,钧宁这么个大明星,外人手上留着她的照片底片是对她的不尊重。本该芳芳亲自交给钧宁才最礼貌,然而她这一阵都挺忙,邮寄又怕寄丢了,所以郑重地托你。”
“行,没问题。”迦南说:“上次见她时她似乎挺清闲,怎么忽然变得忙碌起来了?”
“她呀,”济华拖出个长长的尾音后一脚踩刹车,没了下文。直到礼让抱襁褓的少妇过了马路,又接连避开几辆电车和四五辆洋车,才又说:“一个公济医院的儿科护士能忙什么,不过就是冬季感冒的孩子多呗。璟岳也有些咳嗽,原本家庭医生来看过,开了些药丸,后来不知怎么的让芳芳知道了,这几天晚上她下班后天天过来给璟岳捏积,说是中西医结合加速病愈。有天晚饭后璟岳吃多了凉梨嚷嚷肚子难受,还吐,也不知道她给揉了哪个穴位,很快又活蹦乱跳起来。别说,这傻大姐有两下子,人也热心肠。”
他傻大姐傻大姐地叫着,却没有嫌弃的意味。迦南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人居然这么熟稔了,这么想着,一时间忽然不知说什么继续下去。济华从来知道迦南不健谈,并不觉得他忽然静默下来有什么突兀,迦南让他暂时靠边停车,济华照办,笑说:“哥,你快点儿啊。”
才三点钟,天已经不透亮,也不知道是怎一种朦胧模糊的心态促使迦南叫济华在一爿店面前停车。说话的时候不过脑子,汽车真正挺稳后却开始后悔,到底想干嘛?济华开始不耐烦催促,
“哥,你到底要买什么?我替你去?”
如此更不便踌躇,迦南将心一横,抬脚迈上台阶。
那爿店卖绒线的,也有现成的绒线手套和围巾。下午生意清淡,烫着卷发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织绒线,因见进来的男子年轻俊朗,比往日格外热情——将她店里的各式绒线一 一介绍过去不说,还打听姑娘的年纪喜好。本是人之常情,却让迦南有种被精于世故的人一眼看穿的窘迫。他紧抿着嘴不肯多透露半个字,这时候要是什么都不买掉头就走,外边的济华必定起疑,若继续呆下去,这个老板娘又太要命,真是进退维谷。幸而看见柜台上摆有一溜秋梨膏,用玻璃瓶子盛着,也许是别人托老板娘代卖的。迦南指着那排秋梨膏说来两瓶,算账的时候,又偷偷摸摸地往柜台上加一双红色绒线手套。
东西都用牛皮纸袋包着,他和济华忙完事情回到薛公管时又犯难起来——怎么送给她?在哪里给,说点什么?悄悄把人叫到花园或者哪处僻静的地方未免唐突,自然,当众给她更是不可。芳芳领着璟岳下楼消食的时候,正碰上他在楼梯口来来回回,笑问:“你做什么站在那里?”
迦南本可以这样说“吃秋梨膏么?我今天买多了,分你两瓶”,顺手可将牛皮纸袋递过去,或者他又可以那样说“辛苦你帮忙照顾璟岳,二姐叫我给你买几瓶秋梨膏”,却什么都没说,只将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芳芳是个最自来熟不过的人,凭着与蕴华患难与共的交情,把蕴华当亲姐姐,自然而然也把蕴华的家人当成家人来亲近。她没多想,只是愣了一愣,低头看那纸袋里除了玻璃瓶子还有一双手套,夷然,“嗳呀,二姐也太客气了,送这个送那个,难为你这么忙还跑去给我买东西,今天天气还糟糕——”
迦南吐出一口气,笑说:“我觉得还好。北平的天气更糟,接连三场大雪,足有一尺深。”
“都说冬天的紫禁城需白雪来配。下雪天正好登紫禁城城楼拍雪景呀。”
迦南笑说:“没去过,哪天二姐回北平可以一起试试。”
“竟没去过?”芳芳诧异道:“我以为二姐是个爱玩的,拍雪景这么风雅的事情少不了她。”
迦南笑意更深了,“你错了,二姐从来只喜欢拆相机。”
芳芳经他一说颇有同感,“还真是,二姐还喜欢拆装□□,我何曾有幸见过一回。”
忆起往事的时候,她年轻的面庞居然也有风雨云雾缭绕,迦南不禁升起感慨。
璟岳的奶妈妈抖着件丝棉小坎肩从另一头风风火火跑过来,老远就喊:“嗳呀我的小祖宗,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再给冻着了怎么好。”
这奶妈妈最近颇有点神经质,哪个亲近璟岳,就像偷拔了她家菜园的嫩苗,她恨不能竖起全身的尖刺将对方扎成筛子。哪怕是蕴华与璟岳在一起,她也能在旁边虎视眈眈。以芳芳对蕴华的了解,一两次她不动声色,再多的,她绝不能忍。所以芳芳对奶妈妈将璟岳当成私产的行为,从来一笑置之,此刻她照常想笑,但看见迦南的脸色似乎不愿意让第三人撞见,也就机械似的将牛皮纸袋撇到身后,然后搭讪似的附和奶妈妈,“楼下过道、大厅的暖气管子确实不如卧房,还是您想得周到。”
奶妈妈最喜欢在蕴华及蕴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面前显示她的兢兢业业劳苦功高,经芳芳稍一夸,当场面露得色。迦南却把这种得意理解成看穿他心思的一种隐秘表现,脸上热烘烘的,好像怎么都不收住。再加上奶妈妈周绕在璟岳跟前严防死守,他便不方便再留下,摸了摸璟岳的脑袋离开了。
当时虽然窘困,过后也还好。发布会的那天早上大家一同吃早餐的时候芳芳来了,蕴华早知她要来,笑说她来早了,还要一个小时才出发呢。迦南这才知道为了看“四眼大齐”,她特意请半天假,还绕道过来与二姐一同出发。当时在餐座上的几个人里边,唯有济华最先吃好了,正低头忙于擦枪,被蕴华呵斥道:“客人来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教养呢?还敢在餐桌上摆弄这个,让璟岳看了怎么学好,你就是这么当舅舅的?”
济华抬眼扫过芳芳权当招呼了,嘴里不忘嘟囔,“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客气什么呢,芳芳你要吃什么自己取。”说完冲坐得笔直的璟岳眨了眨眼睛,吊儿郎当咧嘴,无声地做个快吃的嘴型。
蕴华对璟岳,那是严格里涌动着一股讨好,疼爱中流露出一丝补偿,别人也许不懂,只有心细如发的迦南能够参悟,所以赶在蕴华发作前抢先道:“坐下一起吃点吧?”,然而听芳芳说她出门前用过早饭了,于是将一碟切成竖条的金瓜条推到她跟前,“尝尝这个,还不错。”
芳芳环视整个饭桌,“怎么不见大姐?”本来出于礼貌才有此一问,却没想蕴华听了,端着玻璃杯的手停在半空,报纸也不翻了。忽然这时身旁一阵香风,说曹操曹操到——白狐狸似的婉华步履曼妙地走进大家的视线中。
一身软缎长鹅黄旗袍的她身披白色水貂披肩,油亮的皮毛簇拥着她容色盛极的脸庞,俨然一只白狐狸——美艳妖异的狐狸。至于成精与否,暂时不得而知。几步开外只觉得她的皮草已是华贵异常,待她走近,才发觉衣料的精美更难以言说——那软缎上全用了白丝线绣出神态各异的白鹤,个个栩栩如生。袖口和衣襟底摆,却又绣有藻纹和浪纹,用的也不知哪种丝线,白中见黄,黄里泛绿。
“芳芳来了。”婉华将一个缀满珍珠的手包搁在桌面,冲芳芳点头招呼完,转头抿一口她位置上的牛奶杯子,立即在杯沿口印出个半边红艳艳的唇形来。她啧了一声,双腿交叠歪倚椅背,从精致的珍珠包里摸出面金光闪烁的小镜子和一管口红,旁若无人对镜修容。
这副做派,着实离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相去甚远。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迦南暗暗吃惊之下悄悄望向济华,济华只是按住眉心,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夹火腿片给璟岳。蕴华耐心等待婉华补完妆,笑说:“还早呢,你慢慢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