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对于拍摄一部影片来说算不得充裕,资金、剧本、道具、外景、演职人员万事俱备之后日夜赶工,终于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上映。一夜之间西山的杏花、妙峰山的玫瑰、中山公园的牡丹与大觉寺的玉兰风光不再,满城百姓的眼里只有那一朵梨花,夜半飘香一生坎坷的梨花。
赚了票房又赚口碑,关键是总导演周乃驯再次大胆启用新人饰演女主人公梨香,结果众人皆知,新出道的女演员钧宁红得发紫,一时间周乃驯的电影公司被外界戏称影后摇篮,公司门外等待应聘的女孩子们据说足可以绕霞飞路一圈。这是题外话,总之,钧宁红了,扶摇直上九万里,轻易不敢出门,出门必得从头到尾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认不出来,这种当红女演员的代价,钧宁还是甘之如饴的。
但是当她这般模样出现在薛家,还是一眼就被豆蔻认了出来。
“她来干什么?”夏菊问。她才涂好了鲜红的指甲油,日光底下伸手,血一样扎眼,但她自家却十分满意,前前后后欣赏了十来趟。“管她做什么,过了气的花魁,也就是给人做姨太太的命。”她问豆蔻,“蕊香备嫁妆,你也去看了?”
蕊香与酱园的大学徒马保丰过了定之后就一直安心备嫁,除了添置衣料被褥,蕴华还出五百块钱给陪嫁,蕊香这些日子得空就自己绣些被面枕套之类,家里的丫头们去后照楼看她的女工,看到大少奶奶给自家丫头的大手笔,人人羡慕不已。
夏菊说:“一小学徒而已,说破天去将来也就卖个手艺钱,你们都以为那就是好啦?”她用那猩红的指甲点着豆蔻的额头,“你的心思也瞒不住我,你放心,他只要心里边不再向着那一位,踏踏实实替你二少爷办事,将来定成全你与他做个正头夫妻。”
豆蔻叫夏菊说中心事,羞得夺路而逃,跑出去没几步,又蹭回来,“人家是留过洋的少爷,我只是个小丫头,少奶奶,您说他能肯吗?”
夏菊眼中的所谓少爷还停留在当初被穆蕴华第一天领回家的样子,浑身上下没一点上得了台面,只不过踩中狗屎运叫穆蕴华捡着了。豆蔻配他,绰绰有余啦。
她调转话题,“大少奶奶有喜,又加上蕊香与酱园大学徒过定,等她一出嫁,大房人手不足,急等着用人呢。”
豆蔻望着尹婆子离去的身影,“老太太想安插人手进榴园,少奶奶的意思呢?”
“这是好事,不必尹婆子过来传话,我也会敲边鼓的。顺带手把咱们的人也弄进去。”
“少奶奶是想将小花也……?”豆蔻说:“不容易吧,即便由老太太出面,大太太也有法子拒绝,再说大少奶奶从来只让她从穆家带来的人近身。”
“所以呢,就让老太太挑中的人打头阵,不论是谁,有她跟那儿戳着,小花也没那么点眼。防得了一个,万万想不到,蝉之后还有个螳螂。你这去桃园,将我的意思告诉小花,好让她有个准备。”
“还是少奶奶高明。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那什么河本大作忌惮大少奶奶,想方设法要得知她的情况,那是河本大作自家的事儿,少奶奶犯不着给他帮忙。”
夏菊冷笑道:“自然有他许给我的好处。”
“二少爷最忌私下与日本人勾搭,少奶奶别忘了先头二少奶奶的例子。”
这一点当日河本大作找上夏菊时她考量过,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兰兰傍身,与当日无儿无女的何舒曼又不一样。河本大作许诺她日本方面不再给薛凤来拉牵保媒,甚至乐于见到她这一位与日本人友好相处的女士成为薛桑的正牌太太。她只是出卖穆蕴华的消息并不背叛薛凤来,纵使来日他知道了,大不了发一通脾气,也就是了,他再无情,还能看着兰兰没有亲生母亲?
正将厉害关系一层层分析给豆蔻听,奶妈子抱着薛兰兰过来请示,“小姐想找那边的璟岳少爷过来做伴儿玩儿,姨太太您看?”
这奶妈子受雇于薛家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里边的门道,薛兰兰能否与薛璟岳一道玩耍儿,关键还得看大人的脸色,所以她得请示。夏菊本想说找他做什么,小女孩与小男孩玩不上一块儿,正好二太太过来看孙女,见状说:“一家就俩孩子,生来兹当就伴儿,这有什么好说的?”说着叫人去请小少爷。夏菊心说二太太邪性,你叫人去请,人家难道就赏你脸吗,回头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看你嫌不嫌膈应。结果没成想,过了多一会儿,就见蕊香牵着璟岳,奶妈子在后头抱着璟岳喜欢玩的飞机和坦克模型,一齐过来了。
除了钧宁,蕴华屋里这天还迎来了一位久未见面的客人——区芳芳。当年蕴华从济南返京,区芳芳和她师兄欧国栋拿着蕴华支助的款项一度试图重振药栈,然而遭受重创的济南城人烟稀少商业凋零,药栈运行半年后实在经营不下去,欧国栋痛下决心,师兄妹二人拿着变卖药栈的薄资远渡东洋,留学日本。那些年他们师兄妹半工半读,最艰难的日子熬过之后学有所成,去年回到上海,同在公济医院工作,欧国栋担任外科主治大夫,芳芳是护士。听说蕴华怀孕的消息,芳芳特意请了一星期的假跑上北平探望她。说来有七、八年没见了,她还是爱说爱笑的脾气,拉着蕴华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济华和迦南人还在榴园外就听到里边鸟儿叽喳似的的响动,兄弟二人不禁面面相觑,等进屋一看是芳芳,“傻大姐!”“小毛贼!”济华与芳芳都不过脑子,当场叫了起来。
梳着两条整齐大辫子的芳芳已然成长为大姑娘,一笑起来灿如朝阳,险些晃瞎了迦南。他看呆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怎么,认识?”
这下子济华与芳芳倒肯异口同声,“不认识!”
蕴华眯眯笑着,“芳芳是当年我在济南的故交,患难之交,这次特意来看我。济华,我不管你们是恩怨呢还是情仇,务必替我招待好芳芳!我前边还有些事儿,芳芳恕我失陪一会儿。”说完,到底不放心,又嘱咐迦南了几句才到前边会钧宁。
她前脚刚离开,济华就吵嚷,“原来当年济南药栈的小丫头是你呀,啧啧啧——”眼睛上下溜过去,“能遇上我二姐,你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否则当年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芳芳与济华几日前搭乘同一辆通往北平的火车,在徐州站停靠时有个毛贼偷了芳芳的钱包被芳芳发觉,一路追跑中毛贼将赃物扔到济华脚下,芳芳只当济华是同伙,专管掩护转移视线的存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扛上了,直至下了火车也还是乌眼鸡似的不可开交。今天咋然相逢,居然是穆二姐的兄弟,可真是不打不相识啦,给人家道个歉吧,芳芳脚底下磨蹭着,结果被蕴华那句“恩怨情仇”闹得越发放不开手脚,听了济华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穆家抱来养的吧?”
济华顿时蹦高,“什么意思?”
“你这涵养这做派,明显与二姐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呀。”
济华已经怒火滚滚头顶冒烟儿了,迦南见状赶紧圆场,“那什么,区小姐,在下卫迦南才是穆家收养的孩子。”
迦南一表人才举止娴雅,芳芳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可亲,忙岔开话题,“哦,卫先生,最近《夜半梨香》火遍全国,有小道消息说钧宁女士获得出演机会全凭穆二姐推荐,有这事吗?”
又是钧宁,现如今满大街都在说钧宁,似乎除了她天底下没人了。济华咕哝了句“俗气”,转过身翘腿坐下,将手边的报纸翻得噼啪作响。
迦南笑道:“是有这么回事。”
芳芳这次倒不与济华计较,继续问:“外边已经有新闻报道,因为《夜半梨香》,卖劣质疫苗的日商在北平几乎成了过街老鼠,外国医院也不敢再用他们的疫苗,转而采购二姐京年药厂的产品,果真么?”
“这也不假。”
芳芳高呼太棒了,二姐干得漂亮!济华原打算继续呛声,我二姐挣大发了也不会分你个傻大姐一分一毫,她要资助军队买飞机大炮轰走日本人的。但看她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心想大是大非面前她没含糊,也不算傻到无可救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我们医院的护士没有不喜欢钧宁的,都想要张她的签名照。我想,如果说钧宁是台前英雄,二姐就是那运筹帷幄的军师,能将她二人的签名和合影都聚齐了那才叫精彩呢。”
一手虚拢在唇边,迦南忍俊不禁,“二姐应该好说,至于钧宁,也不难。今日算你与她有缘,这位梨香的真身现就在我们家中,看二姐的面子,不说签名,与她合影都不成问题。”
芳芳已经两眼放光了,恨不能此刻就飞过去,“真的?只是……这临时上哪儿找相机呢?”
“济华屋里就有一个。”
“别,卫哥,可别招这傻大姐惦记我屋里的东西。”
济华的七寸就是蕴华。他一听说二姐怀孕便不顾学业跑回来,二姐手头事儿多没顾得上,想来也就明天就该收拾他了。迦南觉得是时候提醒一下济华,“你的事儿二姐还没找你清算,才刚叫咱们好好招待芳芳,若连这点也办不到,将来二姐新帐旧账一起归拢……”
不得不说这话十分见效,济华从椅中蹦起来,走在前头领路,“走吧,赶紧的,一会儿人走了有的你后悔。”
芳芳心情大好,也适应了某人的毒舌,懒得计较了,与迦南有说有笑的跟在济华身后。一路上尽是她欢快跳动的嗓音,济华不厌其烦,又不能捂住耳朵,只能一遍遍腹诽,你们认识很久么,怎么这就有许多聊不完的话题?迦南是他兄弟,自然无可指摘,错处当然由芳芳一个人担当——这傻大姐不仅脑子傻,还不懂矜持,全身上下无一处女孩子的模样!算了算了,所谓傻,就是脑子里缺根弦,他跟个傻二缺瞎计较什么。
钧宁这次上门拜访,已经不是第一次。
花厅的八仙桌上,各式各样的礼盒摆满一桌子,其中有頂虎头帽,绣工细腻,帽檐上一双手绣的老虎眼睛活灵活现,可谓点睛之笔,让蕴华爱不释手。钧宁没想到蕴华居然最喜欢这个,笑道:“我的女工一般,幸而能入二小姐的青眼。”
蕴华也笑,“怎么是一般,我就觉得你做的比外边多少买的都强。现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一个加强排的记者盯着,要是让他们知道连英、法使馆的酒会都说推就推的大明星躲在家里就为了给我这个未出生的娃娃做帽子,还不知惊掉多少眼镜呢。”
原本一直喝茶的钧宁忽然放下茶杯,正色道:“二小姐之于我,外人不懂。”
从薛云来不再出现在干面胡同那天起,钧宁就知道变故如期而来了。后来接到他托人送来的信,随信附赠的还有干面胡同12号院的房契,就是个断绝关系的意思。三少爷温文尔雅诗才隽秀,本来是堪为良配的,可惜他意不在她,替她退捐不过是拿她摆迷魂阵,真正在意的,应该是眼前这位。她钧宁虽然是个过气花魁,面子总还是要的,君若有两意,就此相分道也罢。就算穆家两姐妹带人打上门来,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料到几天之后上门的却是老友羽衣。转业从良的她洗尽浮华,简简单单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银丁香的耳坠子,胜在气色,眉心之间一股坦然自若。她劝钧宁,“如今的情形,既然已经跳出火坑,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咱们这些人自小被卖,身不由己的活着,看似花团锦簇,谁人背地里不啐口唾沫骂我们是窑姐儿?就不兴往后的日子堂堂正正自食其力一回?”
钧宁愣怔足有半刻钟,叹气,“我知道你的好意,怕我又走回头路,可你有什么主意?”
“哪里是我的主意,现在就有一桩名利双收的机会,让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二小姐想到你,又怕你见了她反倒尴尬,特意托我相劝,就不知道你肯不肯?”
后来她果然大红大紫,也摆脱了窑姐儿的身份,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二小姐仗义,她钧宁也不是个不醒事的。于是备足礼物登门拜访,二小姐百忙之中拨冗,前事一概不提,宾主皆欢,钧宁从此膺服,所以那一句“二小姐之于我,外人不懂”确乃肺腑之言。
眼下她与济华、迦南还有芳芳说得正热闹,“聊些什么呢这许多人?”薛云来随话音进来,大家伙一看是他,顿时戛然而止。
薛云来这才发觉钧宁也在,顿时进退两难。
还是迦南反应最快,指着芳芳说:“不是要与钧宁女士合影么?今天桃园花开如荼,咱们这就过去?”
钧宁也笑说:“好啊,这就走吧。”
大家伙儿有说有笑奔桃园而去,不明就里的芳芳抓拍了一路的风景,放下手中相机,逮着身边最近的济华,“才刚为什么大家见了三哥都一副那般模样?”
“嘘,轻声。钧宁女士是被我三哥赎出韩家潭的。”
“韩家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