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西单牌楼往北,无须顶到丰盛胡同,就在粉子胡同边儿上找个僻静的地儿熄火停车。五人穿过估衣铺、饭馆、茶馆、剃头棚子,前边还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杂货店、小门诊、米粮店,有些铺子在上窗,那些卖绒线、樱桃的地摊儿也在收。起风了,厚厚的云层很快被吹出几个破洞,灰突突的天光从西山乱峰身后散落而来,挡不住黑暗降临的脚步。
往西看就是西大市街,白底黑字的日文幌子在两排电灯杆子当中若隐若现。周畅卿领头拐进最近的一家饭馆。那饭馆门面相当讲究,院子也敞亮,进进出出的人,长短褂衫、洋衫、西装,绸的、布的、纺的无所不有。周随风几个一进门直接奔大厅里人头最稠密的座儿,周畅卿领着济华上二楼,挑了个临窗的雅间。他要四个菜,爆三样儿、过油肉、软炸里脊和醋溜鱼片,不要酒,饭馆也外敬四个菜,炸面筋、炸烙炸、炸香椿和小葱拌豆腐。满满当当一桌子,两人心里有事,也就动了几筷子,一直等到楼下宣沸说笑的人声消停,窗外行人匿迹,济华坐不住了,“周先生……”
周畅卿抬手止住他,“太客气了,我与你姐姐、姐夫是好友。”
那称呼什么,洋派的叫法m.l 也不能够哇,咱地道儿的北平人不兴那个。表字?更不合适,年岁大上这许多。济华也够机灵,“周哥,成吗?”
周畅卿似乎很满意,饱含深意地望过去,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样包容,“盯梢窥探的活儿,不论你有多大的本事,有多急,都只能看着,沉住气。只有摸清楚底细才能再做打算。”打算,薛明臻和他已经有了。就是把蕴华救出来,不给日本人任何可以发难的理由,鸡蛋里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挑骨头。与济南那次一样,行动的关窍就是快,拳来脚往,不能有一声枪响。
济华想起帽儿山烽火台,作为哨岗的他没日没夜地从望远镜里盯着东山,他懂。只是……
“这是距离西大市街最近的饭馆,进出吸大烟和抽白面的人多上这儿吃喝,等着吧,探风他们多少能听到点什么。”
济华才算真懂了。
“差不多了。”周畅卿点了支烟,叫伙计上茶结账。他和济华下了院子,径直出门,一直往胡同深处走,已经没什么行人,偶尔一两个挑担子的,也是行色匆匆。前边几个红点一上一下,黑暗中格外显眼。周畅卿停下脚步,周探风几个上前来。
“怎么样?”周畅卿问。
“有戏。”周随风说:“听人说里边有个日本人的仓库,两进院子改的。大烟馆和白面房人来人往,绑个人回来动静太大,我觉得仓库倒像个好地方。”
济华心里一喜,就听周畅卿说:“走!”弹落手里的烟头,当先弯进胡同阴面,左右看了看无外人,身子一矮就蹿上了房,再一个起伏,已经跃到十几丈外的屋脊之上。周探风和周劈风紧随其后,几团黑影伏在瓦上一动不动。
夜空又黑又静,稀星无月,略有风,还有半空中偶尔飘过来的弱弱的吆喝声,“夜壶——”
济华屏住气,心里生出异样。冷不丁从□□时代切换到冷兵器时代,怪异新鲜之余,更像重回古北口,浑身血脉贲张。
周随风已经在说:“小少爷,我陪你回车上等?”
济华摸着身后的围墙矮身一跃也上去了,再从墙头上屋顶,弯着身子在胡同一带巡绕一周。小糖房胡同那边的街灯凄凄弱弱,更显得西大市街那头旗帜招展灯火如潮,一个个浑身瘫软的进去飘飘欲仙的出来,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人间丑态。妈的,谁给日本人狗胆到处开大烟馆白面房四处祸害中国人……济华想到这里不禁泄气,还都不是中国人!
周随风两起两落,伏在蕴华身边,“穆小少爷有两下子!”
“跟王师傅学了几年,还未出师,哥见笑了。”济华轻轻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呵,这穆小少爷与他姐姐一样,招人待见!
几条影子时起时伏,如同墙角出没的夜猫。很快来到地方,周畅卿晃晃左手食指,周探风从瓦上轻轻落到门前大榆树的树梢,前后略一扫瞄,冲周畅卿比划几下,随即滑入分叉的枝干之间,不见了踪影。济华知道,他这是把守前门路口的要道去了。
两进院落在胡同最尽头,跟那些大烟馆之间隔着几个大杂院。居高临下,黑乎乎的一片,细细的风声,人都睡死了。前后院之间一东一西两个天井里各有棵大树,高低大小的树枝遮蔽院子的一角。周畅卿还是晃晃手,周随风和周劈风瞬间融入枝叶当中。
那就咱俩探后院?济华望向周畅卿。周畅卿一按济华肩头,纵身直拔跃起,脚沾瓦沿,又矮身一跃纵上了后院的房顶。全程悄无声息,流畅漂亮。济华目瞪口呆,愣怔几秒才想起跟上。
后院是灰砖墙、灰色洋铁皮顶的仓库,足有七八间房长,两三间宽。再往外有两人高的青砖围墙,穿过大铁门可以绕到后边的大糖房胡同。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静静地停在墙根的黑影里。
地方说大不大,却也不小,要想几个瞬息之间手起刀落,必须知道她的准确位置,还有他们的布防。至于他们的人数,眼前的迹象来看不会超过十个,主要是太静了,人一多绝对做不到这么安静。
周畅卿飞速盘算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更不敢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如果人数超过十个,又能不动声色的掌控着一片仓库,那就不是日本人手下的小流氓那么简单,也许是特高科的精锐出动,这帮畜生残忍凶狠,会折磨她么?
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周畅卿强令自己不能顺着这个念头再想下去。
总得捅一捅。他呼口气,轻轻掂起一片瓦甩手砸向青砖围墙,“啪啦”瓦碎声震破死寂的夜空,几人顿时平卧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