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爷冥诞在五月里,一家人按计划要去昌平祖坟洒扫祭拜,日子就定在新历6月8日。两位少奶奶则提前两天回去安排一众事宜。
提前一个星期的时候,薛鸿飞从香港回来,与他同时进家门的,还有薛云来从美国寄回的信——婉华怀孕已经两个月了。
叶香的孩子满月,馨来的女儿出生,婉华也有孩子了。茹嘉和周乃驯上个月旅美结婚,不会很快也传来孩子的消息吧?这真是个孩子的时节!
蕴华刚从外边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急匆匆赶往上房,里边的气氛比她想象当中还要喜庆热烈。薛鸿飞叼着烟斗,欣喜完全替代了舟船劳顿的疲累,脸上全是笑意。穆青梵早已请出库房里的白玉观音坐像,设好香案,这是打算每日上香祈求孩子平安降生的节奏。最得意的要数济华,满世界嚷嚷要当舅舅了,这家里总算有小辈儿了。
薛希来站在案桌边翻看着什么,感觉到蕴华靠近,回过身冲她脉脉一笑,喜悦之情极少有的不加节制。他说彦平信中特意提到婉华甚思念妹妹,恳请蕴华来定孩子的名字。
蕴华笑说不成,理应由孩子父母定夺,再说了,他们四人当中她的学问最差,没有舍优取劣的道理。穆青梵说:“既然是婉华的心意,你就别推脱,大名留给孩子爷爷,你给起个小名吧。”
薛鸿飞几番斟酌最终定下来,蕴华那头也想好了两个小名——澄澄和心心。那头薛希来已备好纸笔,薛鸿飞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道:“已悉。深盼汝一家三口来年平安抵津。孩子当从璟字辈,男儿为薛璟岳,女儿唤薛璟明。汝嫂应汝等盛情,取澄心明镜之意,为孩子定下乳名澄澄与心心。待来日瓜熟蒂落,切记勿忘寄上洗三照与满月照,以全汝兄嫂思念之意。”
薛希来依着父亲的意思,改用兄长的口吻一一写了,又额外以蕴华的口气叮嘱薛云来务必分外用心照顾婉华母子,之后交给薛鸿飞过目。他措辞甚妥,铁画银钩字迹峻逸,令人赏心悦目,薛鸿飞看后直接让今日寄出。
穆青梵对蕴华说:“你父亲就是爱装相,明明心里也是想念得很,偏拿你们当幌子。”
蕴华笑道:“好在他们明年就回来,到时候一家人大齐全,爸爸和您也可以含饴弄孙了。”穆青梵听蕴华主动提起,看了看身后离得甚远的大儿子,不由得与她挨近了些低声耳语。
穆青梵的意思,不妨再提前两天回昌平,将祖宗的坟茔都祭扫一遍,诚心求祷,兴许可以保佑她早日怀上孩子。老一辈总认为神佛和先人对生命最有权威,穆青梵也不能免俗。薛希来远远投过来的目光,好像还是重复着那句我不急。
蕴华可算看透了他的心口不一,什么不急,分明最心急的就是他。他也是三十的人了,因为自己年纪小,耽误了他这些年,蕴华悬着一口气在那里,没多犹豫,默默答应了。
蕴华需要提前出发,叫白芍通知二少奶奶,那边回话说还是一块走。其实二少奶奶满心里不愿与蕴华同行,话不投机,一路上膈应得很。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劝她回老家祭扫这样的大事,让大少奶奶事事抢在前面,以后族中人人只知大少奶奶而不知还有个二少奶奶了,她这才松口答应。
小花会伺弄花草,此刻正在后照楼一带修剪桃树。豆蔻过来说夏姨奶奶要两盆茉莉花,全是花骨朵的那种,好做香袋子。小花一手一盆,从苗圃里抱出来交到豆蔻手里,交接的功夫,手中多了张纸条。她绕到桃树后,左顾右看再三确定无人,展开一看,仅仅四个字:6月4日。
苗圃里自家培种的小美人蕉开了,这天早起,被陆续移到影壁下一字摆开。小花摆放着花盆,只等薛希来带着警卫和济华出门,站起身,和身旁一起干活的林叔收拾好散落的工具一起离开。今天还要给旱金莲和酢浆草授粉,两人一前一后迈入苗圃东北角的花棚。林叔是个积年的老花匠,话不多,干活很轻,小花手脚更轻,一进入花棚几乎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就像一只花蜘蛛,在黑暗潮湿的角落里静静地编制着死亡的巨网,忽然瞅准时机一跃而起,林叔的脖子瞬间应声而断,眼中很好保留死前的猝不及防,只是没了气息。
她将尸体套上黑口袋,拖进事先挖好的土坑埋好夯实,重新摆上锄头、剪刀、箩筐一干零碎,拍拍手、掸掸土,若无其事地离去。
薛桥此刻正在屋里喝着闷酒。分明先前大老爷有意让他接触糖厂的生意,几个大买家都由他接洽,可卫迦南一回来,跟随大老爷去趟香港,再回来时就什么都变了——直接去了上海的厂子不说,大老爷还让邵秘书把糖厂过去的账都交给卫迦南,说什么忠实勤勉遇事不苟有乃姐之风。要说这里边没有大少奶奶的手笔,薛桥打死都不信。“你看吧,再这么下去,薛家都可以改姓穆了。”薛桥说。
薛亭就想不明白薛桥为什么总喜欢与大少奶奶较劲儿,“大老爷和大少爷都同意的事情,你瞎操什么心!这几年你还看不明白大少奶奶的为人么,只要安分守己,她绝不主动为难谁,相反,大凡动一点歪心思,让她知道了,收拾起来一句话的事儿。”二房的姨太太就是现成的教材。
薛桥依旧一脸忿忿。
小花忽然神情慌张跑进来,掩闭房门四下张望,“桥哥,刚才我无意中瞧见林叔偷偷摸摸地在桃树下藏了什么东西,等他走远了我挖出来一看,吓死我了,居然是一把□□和两把匕首,还有一把钞票!我数了数,少说也有三、四百块。怎么办?”
薛桥马上问:“东西呢?”
“我怕被林叔发现,没敢动。”
薛亭意识到问题严重。老爷和太太暗地里一直为隐匿在家里的日本间隙不安,难道这个人就是林叔?他问:“告诉大少爷没有?”
“没来得及。大少爷出门后我才发现的。”
薛桥抖着二郎腿,“找王大虎呀,大少奶奶的人,能干。”
薛亭心知薛桥的风凉话从何而来,那几日暗查间隙,老爷和太太听了大少奶奶的话只叫王大虎一人悄悄去办,而放着身边最亲近的薛亭和薛桥不用。薛桥当时就不痛快,薛亭为此还劝了他几天。
他说:“这段时间军队里的人来来往往,林叔真是日本人的密探,没准已经让他刺探到什么,趁着今天大少爷出门,他好去找同伙交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吧,你先找到人暗中控制住,他手里有枪,别打草惊蛇,我去找王大虎,咱们人多就好办了。”
事情紧急,两人就此分头行动。
大门外,蕴华刚要上车就被薛亭请住,听完他的话,她看了一眼车上的二少奶奶,当即叫王大虎,往后退出数米以极低的声音叮嘱他,“快与薛亭一道,抓住人先不要声张,兴许家里还有他的同伙。等晚些时候大少爷回来交给大少爷处理。这期间保护好老爷太太,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王大虎有些犹豫,“那您这边怎么办?”
“没事的,还有黄四呢。我先行一步回昌平,等这边的事有个眉目你再赶过来。”
王大虎答是,与薛亭一前一后扑进大门内,像两头猎食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