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后院同时若干声咒骂, “什么人!”
“妈的!”
“他娘的!”
电棒的光束在空中上下左右乱射。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发号师令,“黄毛、铁头都他妈的眼睛睁大点儿!其他人,都出去瞧瞧!”
有戏,济华以龟速慢慢伸出脑袋,忽然又是一道光来回扫过他们头顶,他倏然缩了回来,慢慢呼出一口气,瞧是瞧不了了,只能凝神听了。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从脚步声判断对方的人数,前院三个,后院四个?五个?还是六个?
“你害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是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啪”的一声震破天际,“别以为姓薛的能救你。这是日本人的地儿,他有种来,老子就叫他竖着来横着出!至于你,哼哼,臭丫头,我有的是法儿让你生不如死。”
“那就试试,看你能拿到一分钱不能?蓝衣社四处锄奸,日本人弃你如狗,拿不到钱远走高飞,你的下场比当年被我逐出北京城还惨上十倍。”
蕴华的声音这个时候格外清楚,清楚到济华只听前半句就能想象她说话的神态。她没向谁屈服过,哪怕是宵小,哪怕随即又挨了两道重重的耳光。
他们居然敢打她!
济华像被锁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三昧真火烧得他浑身燥热无比,按捺不住了,出去拼了!
一道光进了库房,另一道绕到仓库后的夹道。周畅卿看准时机,一按济华肩头,两人跟着那道光下了房,再几个纵跃,来到后边的大糖房胡同。
周畅卿的脸,像被谁抹了厚厚一层青灰,又像刚从目睹全家抄斩的刑场回来,总之很难看。若实在细看,那是大开杀戒的颜色。但他还是强忍利刃剜心的疼告诉济华,“千万别因小失大,否则你二姐就白挨这巴掌了。”
“周哥的意思,我二姐是故意激怒对方?”
“她听动静猜到是我们,故意发出声响提示,这就好办多了……你二姐实在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济南那次她用血肉之躯撞开日本兵的枪,今天明知挨打也要故意出声,她就不能笨一些,迟钝一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乖乖伏在那里。本来就是柔弱女子,保持着本色,好好保重自己,剩下的交给薛明臻和他想办法,不好么?难道不知道她身上大凡一点儿伤痛,会成百上千倍扩散到别人心里?周畅卿忽然惊觉,原来爱极了她的地方,也是恨极了的所在。
他的分析果然不错。蕴华和何舒曼被蒙着脑袋一路押送到西大市街,她看不到外边,只能凭感觉分析大概没有出城。北平内城六个城区地界有限,薛希来应该很快能找过来。她一面悄悄安慰被自己连累的何舒曼,一面静待时机。中途蒙眼的黑布揭开,她得以看清楚是陈瑾相,同时也被推到电话前。陈瑾相说完五十万美金,一分不能少,明晚七点,地点待定,过时护城河收尸。薛希来急唤她,陈瑾相适时就是一巴掌,沉闷的声音沿电话线再清楚不过的跑过去,她紧咬牙关没呼痛。她的一个痛苦□□,能当场化成陈瑾相加重要挟薛希来的筹码,她不能喊,只是听到那头薛希来说蕴华你今晚别怕,明天我就去接你,绝不会让你有事。
今晚……她一点即通。所以外边一有动静就抓住机会,也制造点什么回应来人。
仓库里没有窗,只有几缕光从墙缝里透进来,几个看守的人分布在货架的四周,喝着酒吃花生豆,污糟糟的眼神像无边的黑暗,明目张胆地散落在四周。
二少奶奶害怕极了,紧紧挨着蕴华,蕴华轻声安慰她:“别怕,他们与你无冤无仇,收到钱自然就放你了。”
二少奶奶得蕴华照顾了一路,往昔那些不对付在危难关头来不及计较了,她说:“那你呢?听他们的意思,即使收了钱也未必能放你。你就不怕吗?”
不是不怕,是无暇去怕。炮火摧城的济南,大兵压境的密云,身临其境的人自有一番领悟——未曾死到临头,不必去怕。而假使死到临头,怕亦得死。
现在还未到绝境,还有转机,至少陈瑾相不会下一秒钟就冲过来扼死她。她价值千万的性命就是她与陈瑾相周旋的底牌,虽然现在这张牌有一半已握在他人手中。另一半就是那五十万美金,什么时候薛希来把钱交给陈瑾相,她才算死定了。
薛希来亦深谙此理。他因此说今夜,那必定今夜有行动,蕴华打定主意一夜保持警醒,却也忧心忡忡,看似日本人的地方,如何让无风也能起浪的日本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发难?是谁向陈瑾相透露她们的行踪?那个老实巴交的老花匠林叔真的是日本人的暗探么?也不知道王先生他们捉到人没有?父母亲上了年纪,担心坏了……
夜深了,淡而暗白色的星斗像沉默的眼睛,静静着着蕴华,看着周畅卿和济华,还有放下电话的薛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