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一脸惊诧。
咱们家。。。。。。他全副心神却都集中在这三个字上。因为彦平,薛家对她而言不再是亲戚,而是自己家。。。。。。这样的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天下大局已定,他嘴里的苦味瞬间浓到极点。
“大哥?”蕴华试探性地叫了声,红着脸。
“不急,过后再写。”薛希来回过神,松开手,“我是说信。”
他望向她,往日炯毅幽深的眼神里似乎蒙上一层随时呼之欲出而转眼又灰飞烟灭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她看不明白,更不敢承接,微撇下目光,余光里见薛希来的黑皮鞋渐渐远去,一步一步端稳地走向舞场当中的薛云来。
他等弟弟一曲舞毕,点头示意他过来。也不知都说些什么,薛云来就过去挨着蕴华身边坐下,小学生一般,乖乖地听爱德华教授分析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
薛云来那样子像刚领了夫子的戒尺,乖得不行,蕴华暗笑个半死,用鞋跟撞他,无声地问 “挨骂了?”
“大哥就是偏心你。你还没嫁过来呢就要风得风,将来我可怎么活?”薛云来也做口型。
蕴华气炸了,跺他,“你不服?”
两人比肩坐在一处,男才女貌,宛若璧人,薛希来目光微微划过,望向别处。他找个无人的角落刚待上一会儿,济华和迦南就过来叫他吃布丁。他实难下咽,要了杯葡萄酒,僻静处自饮。
那头爱德华教授的经济危机影响说得鞭辟入里,他最后甚至大胆预言经济危机会成为引发战争的□□,战争,可怕的战争,被极个别狂热分子操控,用来颠覆已经千苍百孔的世界经济体系,人们最终在废墟上重建经济和家园。
也不知道薛云来听进去多少,倒是爱德华教授不经意提到一战后英国人节衣缩食,反倒成就了伦敦西区的portebello road market旧货市场,日日人头攒动,叫薛云来上了心。圣诞晚会的第二天他就提议大家往那里逛逛。
这趟出来本就是为了让婉华散心的,怎么热闹怎么来,蕴华当然说好。济华和迦南在北平时就爱淘南城的旧货市场,来了英国,听说有这么个所在,也是欣然前往,于是一行人向泰勒教授、爱德华教授等人辞行,浩浩荡荡折往伦敦去了。
到了目的地一看,那股子热闹劲儿,与北平城里的庙会小市不相上下。摆摊儿的,从大冷天还坚持裸露萝卜脚踝的老太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到蒙着面巾的阿拉伯妇女,本地人更不用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更甭论旧货的花样儿,成筐的《圣经》,便宜得只要几便士,日本的瓷娃娃,中国的山形铜镇纸,当地英国人历年的圣诞贺岁卡片、家里头的日用小摆设、零碎的布头、乃至用旧的银勺,成套的不成套的银质茶具,旧衣帽、旧家具,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逛旧货市场的乐趣不止在于买,更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反正天气也不差。遇到半中意不中意的,磨磋磨磋价钱,又故意给卖主留点余地,再喝上一杯热热的咖啡,歇完腿继续逛,都是乐趣。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收获颇丰。
薛云来拿着婉华姐妹俩的战利品,薛希来负责济华和迦南的。
蕴华把弟弟们叫过来, “别让大哥替你们拿东西。这么大人了,自己动手。”
俩孩子如奉圣旨,纷纷跑去薛希来跟前,取回自己的东西,又一溜烟儿跑出去好远。
婉华驻足在一个旧首饰摊儿前,她看上那个琥珀挂坠,说真奇怪,西方人多欣赏金、银、宝石这类可以科学计量稀缺性的东西,而玉石、琥珀,见仁见智,则更多被东方人接受。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蕴华过来瞟一眼,“看样子像是从亚洲带回的,店家应该不太懂,这东西裂痕多,透明度不高,质地又松软,次品而已。”
姐妹俩这头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薛希来眼尖,在整排被红色绒布衬托的饰品中一眼看中了那枚两翼嵌红蓝宝石胡蝶形状的裙扣胸针。
摊主是个老太太,穿戴整齐,满头白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过来招呼他,“小伙子眼光不错啊,这枚胸针有个美丽的故事。”
薛希来点点头,请她讲下去。
老太太说:“传说胸针的主人是个金银匠人,凭借精湛的手艺养家糊口,夫妻恩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惜后来妻子生了重病,看遍医生也无法,眼见一天天消瘦下去。金银匠悲痛不已,就决定倾尽毕生的技艺打造一枚胸针,好让它陪着妻子到达重生的彼岸。他听传说里有恩爱夫妻死后蝶去蹁跹人间的说法,就把胸针打造成了蝴蝶形。这真是件精品,铸型、焊接、打磨、镶嵌,每一道工序,都倾注了金银匠无数心血。相传胸针打造成功的那晚,金银匠人亲自把它别在妻子胸口,第二天一早,人们就发现他们夫妇双双离世了。。。。。。这枚胸针几经流转,最终被一个收藏家收藏,前些年经济不好,他不得已才拿出来托人寄卖到我这里。”
薛希来笔直地站在摊位前,眸沉似水,像是沉思,又似感慨,半天不说话。
老太太拍拍脑袋,又说:“哦对了,它还有个名字——挚爱。”
身旁的薛云来也听完故事,心念一动,凑过来才要说买,就听后面婉华叫三哥快过来,这里有俄罗斯套娃!
就在他们对面有个小店面,绿色的斑驳的门楣,货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红蓝绿紫的套娃,小店被婉华姐弟四人同时挤进去,顿时显得窄仄局促,转不开身。济华到门槛外接他,“三哥,大姐、二姐正说买一男一女两个套娃娃寄给叶香姐姐的娃娃,你看哪个好?”
薛云来问:“二手的?”
“才不是呢,”济华指指门楣上的小牌子,上面写着“not second hand”.
陈淑碧去世后没几天,老管家也跟着去了,临了叮嘱长信以日代月,守孝三十六天就行。长信除孝后听从老管家生前安排与叶香结了婚。半年前蕴华接到叶香的来信,说她已有身孕。婉华和蕴华最近不少嘀咕,购买一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要邮寄给叶香。
俄罗斯人制作套娃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通常选用上好的桦树木,挖空内壁,经过楦空、烫花、镶金十几道工序,才做成这种圆柱体底部平坦内套多个娃娃的matryona。早年穆崇山到哈尔滨做买卖,就从旅居的俄罗斯人手上买过一粉一绿七件套的娃娃给婉华姐妹,她们喜爱得不得了。现在亲自见了满屋子的娃娃,个个憨态可爱精致鲜艳,有的还是十五件套的,婉华爱不释手,姐妹二人挑来拣去,最后足足买了十个,除了送叶香,还有的送茹嘉的、白芍的、玉竹的,秀珍的、馨来的。
薛云来付了钱,拎着两大捆礼盒出来,姐妹两人已经先奔前头去了。薛希来孑然一身,在长街的拐角处倚着灯杆默默地抽烟,余晖脉脉,牵动他修长的影子孤清且寂寥。
迦南回头说三哥我来帮你,济华和婉华也跟着去,原来薛云来特意又跑回去找那老太太,想买那枚叫挚爱的蝴蝶胸针,结果得知被同行的那个年轻人买走了。
大哥买这个东西干什么用?难道他有女朋友了?他追上去,却被迦南、济华等人迎上来,俩馋虫作怪,非要找中式餐厅吃饭,这么一打岔,居然给忘了问。
蕴华则先去跟薛希来汇合。他刚熄灭烟,特意远隔几步,等烟味散尽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绒面盒子,递到她跟前。
“什么?”她问。
薛希来似笑非笑,即便真是笑,也是苦味居多,“小玩意儿,二手货,自己留着玩儿吧,别人跟前不好戴出来的。”
“二手不二手的不要紧。我喜欢它振翅欲飞的模样。大哥哪里淘来的?”蕴华对着日光抚触蝴蝶翅膀上的蓝宝石,一面扭头问。
后边薛云来他们正赶上来,薛希来胡乱指个地方搪塞过去,“你先收起来,以后没人时再细看。”
说完,头也不回地前面领路。
放在心里千珍万重的人,万事以她的心意要紧。第一天知道她的事,他就选择祝福。爱情的神奇,叫人甘心情愿转身放手,而不是挖空心思上前占有。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真要不留下一丝色彩的离开,他也实难办到。
胸针就那是痕迹,唯此而已。从今往后,他仍是弟弟妹妹仰望依赖的大哥,是薛家德行兼备的长房长孙,还将是一干晚辈敬重的大伯。十年踪迹十年心,岁月守密,时光穿梭,刻骨铭心也好,往事随风也罢,终归挣不出伦常的枷锁,只有这枚蝴蝶胸针蓝色的幽光,伴着民国十五年元宵节那一晚的火树银花不夜天,永远珍藏在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