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刚到时，薛云来提到过要作一部《宋诗选注手稿》，婉华听说后兴致勃勃，还特意向他借了不少书，帮忙整理诸如西昆体、晚唐体、江湖体、江西诗派、四灵诗派等宋代诗歌流派。

什么黄庭坚之技巧，杨万里之清圆，陆游之敷腴，蕴华听她念叨了好几个月，然而最近，又忽闻她吟诵什么“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义山隐僻，终身在追求，却总是失落、怅惘哀伤。他似乎天生秉性柔弱，时有迷离恍惚，自己都说不清楚。以至于他的诗，他的情感，常常有一种“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莫名其妙的句子，介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蕴华从小就怕他的诗，也怕听婉华说他的诗，一旦从婉华嘴里听到这些意调语味，意味着又不知什么触动了她那根敏感多情的神经。

她问茹嘉，茹嘉也说不知道，蕴华说：“你俩同一个班，又房间挨着房间，你都不知道？”

茹嘉也说了：“你们还是孪生姐妹呢，从娘胎里就一块儿，你不比我更了解她么。”

她见蕴华无语，又说：“我看，婉华的心扉从来都是两扇门，一把钥匙自然在你这里，另一把呢，”蕴华急了，催她，“别卖关子啊。”茹嘉这才神神秘秘道：“她的爱人啊。”

蕴华彻底懵了。婉华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是单方面的倾慕，还是像自己一样，双方已经确定恋爱关系？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不公开？自己是不公开是因为不好意思，婉华不存在这个问题，且也没见她和哪个异性过多接触啊。周围和她相处最多的，难道是？

“你是说我三哥？”

茹嘉看蕴华的样子，慢悠悠叹说：“也不知道你整天忙什么，脑袋一根筋。这么明显的事，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你还如坠云中。真是当局者迷。她现在图书馆，究竟是不是，你们今晚元宵节聚餐时悄悄问她不就知道了？”

蕴华脑袋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茹嘉挨挨她手背，“别说是我说的哦。咦——你的手这么这么凉？”

一个是读罢《浮生六记》痛哭不已的婉华，爱情是她心底最神圣的殿堂。她曾说过，若得两人相知相许，布衣疏食亦恬适自甘。一个是用性命向她讲述《麦琪的礼物》的三哥，分别的前夜，深情而低醇地唱着《remember me》。

蕴华的脑仁里塞满棉絮，没有丝毫周转余地，确实不知道该跟茹嘉说什么好。

匆忙道别后，她先去了一趟电报局。

陈淑碧生前最后兴办的产业——位于上海市郊的京年西药厂，已经完成了研发工作和批量生产，半年前出产第一批止痛药、痱子水和万宝药膏。然而法租界、共租界内的大医院一向采购进口药，药房又长期被金鑫药厂的产品占据，旁人根本无法挤进这个市场，因此半年来，京年厂的业绩十分不理想。事实上，当年京年药厂的前东家，也是久久打不开局面，周转压力巨大才迫不得已将已经成型的工厂转让给陈淑碧。

陈淑碧临终前将生意全盘托付给薛鸿飞，他尽心尽力，没少往药厂跑。药厂经营不善，他几次责成总经理李源朝务必拿出个整体方案来。一个月前李源朝报告说，既然租界内难以立足，何不如将眼光投向周围地区？他手底下两名销售经理已经接洽过市区东南的南汇、川沙等县的药房，对方表示愿意小批量购进京年药厂的产品。本以为是打开局面的一桩喜事，没想到销售经理租了卡车亲自送货过去，对方临了却不认账，不愿付款购买。据事后分析，极有可能是因为京年药厂没有给销售回扣的原因。

药品从厂区运出，一路东去，交了坐厘和地方附加税，什么军费、教育费、筑路费和慈善费，再加路上的运费、人工，一趟下来，非但分毫不挣，还贴出去若干。原来，两名销售经理求绩心切，与对方根本没有签署销售合同，一切只是口头承诺，就贸贸然送货过去。薛鸿飞后来获悉，大怒，解雇了二人，总经理李源朝管理督责不力，也理应处罚，只是站在薛鸿飞的立场，他本不是东家，这样处置有些尴尬，遂拍了电报将事情经过告诉蕴华。

蕴华知道姑父是叫那个监守自盗的谣言闹得行事顾忌。他是母亲临终前亲自托付的人，蕴华十八岁之前穆家的产业全权委托给他打理，风光霁月的人品，蕴华从来没有怀疑过。谣言想要离间薛穆两家，她绝不会中计。

这就回了电报，委托薛鸿飞全权行使大股东的权利，对管理层任免迁贬，便宜行事，她们姐弟绝对没有异议。

回到宿舍，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她换过衣裙，出门前分别接到几个电话。先是婉华说她会从鲜花店直接过去，让蕴华不用等她。薛云来从法兰克福过来，刚下火车，“我打过来试试，如果你还在，不妨我绕过来接上你一齐去？”他如是说。

蕴华忽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迟疑间，那头薛云来已经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蕴华忙掩饰，“。。。。。。我是说不用了，就在弗里德里希大街尽头的红番茄餐厅，我可以自己搭乘电车过去。”

“那好吧，”薛云来吃吃地笑，“你不是害臊吧？”

蕴华没搭腔。

他就愈发得意，“不会吧，小太岁也会害臊！你拔枪揍流氓的那股劲呢？别、别，别生气，大哥从来对你最好，等你成为我们薛家媳妇儿，更是说一不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吧？挂了啊。”

蕴华脑海里瞬间闪过婉华，忙叫三哥。

“嗯？”

“到了饭店你先不要进去，在外边的街角处等着我，有要紧事。”

“就这么想我？答应你了，没问题。”

要搁往常蕴华会呵斥他少往脸上贴金，此刻却没心情，“。。。。。。一会儿见。”

薛云来对于她的感情，总是自然流露，甜蜜异常。蕴华知道，那一种嬉笑打闹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年长隽拔的薛希来面前，他们的成长时光都用来敬仰和尊崇，一起被教导向标杆对齐。同伴间天长日久滋生出的情愫孵化出爱情，爱情又去加固别的情感，因此他俩之间就算没有爱情，也比别人来的亲密。终归经历过爱情的友情和纯粹的友情多一份微妙。

薛云来之于她，既是同年的玩伴，亲人，然后才是爱人。可今天一旦求证，他和她之间还会剩下什么？大街两旁的博物馆、图书馆、德皇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骑像疾驰而过，蕴华心里没有一丝答案。

她在弗里德里希大街和菩提树大街的交汇处遇到薛云来时，他正倚着灯杆，聆听路边的卖艺者拉奏小提琴曲。淡淡起伏的哀伤，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她知道他一定知道，因为他的神情宁静而投入，偶尔踩着节奏轻点指尖，那种身心陶醉的模样，她在婉华身上也见过。

来了柏林之后，薛云来曾经好几次邀她一起去看歌剧，可是她周末要看报表实在走不开。他没有怨言，只是一笑而过，最后还是她建议婉华与他一起去的。

相同的审美情趣，和契的价值取向，那一刻，蕴华忽然认识到，也许他与婉华才是一对佳偶。不像她，在他眼中的俗务里日复一日，匀不出多余的心力分享他的才情浪漫，时光终究会将她与他年少的美好磨损耗尽，而志趣的迥异则无限放大，形成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曲终，人群散尽，薛云来终于发现了她，两人一同往饭店走去。

“你说有要紧事？”

问题其实很直接——如果婉华喜欢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可蕴华却不能贸然说出来。

她问：“没遇到婉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