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五千人的第六师团就能逼得数万北伐军不战而绕道，总司令亲自通令全军克制忍耐，反以上佳热情善待日侨，绝对方寻衅之口实。胡匪出身的张大帅一生彪悍，临了却叫日本人炸得肝肠横流，他儿子也未敢出来振臂高呼一句杀父之仇血债血偿。

把懦弱当习惯，以退让求和平，这就是时情。

因此河本大作以实际行动表明，我不走，你也无可耐。只因我是日本人，可以随意指手画脚，杀人放火。

薛希来立即扬起手。他身经数战，指挥上令行禁止，铁血冷硬，绝无多言。两侧士兵得令，拉栓，上膛，瞄准，准备射击。

他只说：“要么走，要么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这里，行不通。”

薛希来新近授勋，已经是上校衔，他若企图射杀日侨，河本大作再进前一步，早已迫不及待地让“中方军官残杀日方友好商人”变成新闻头条，届时无数的后续将由此开启。然而，他却笃定薛希来不敢开枪，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没有人敢对日本人开枪。

包括薛鸿飞夫妇、薛云来，都一致认为薛希来摆开阵势只是吓唬人，毕竟不下狠手，吓不走河本大作这奸猾似鬼。

对面的枪，可欺男霸女争权夺利，可除弱扶强为害一方，也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唯独不敢御辱杀敌。河本大作在满洲与中国人打交道多年，这一点摸得透透的。他脚下锲了钉就是不动，陈瑾相狗仗人势自然也不退，薛家二房众人在刀枪环伺当中想挪又不敢动，气氛紧绷凝成一团。

日本人的安全是无虞的，薛大少爷一气之下没准儿会拿其余人等泄愤，佟老舅爷想得快，眼见一发不可收拾，跳出来说：“大侄子，这是怎么说的，咱可不兴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薛希来话少全家皆知。他只手拿枪，稳如泰山，虽坐不良于行，但那股子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的豪气纵横四海驰骋五岳，见者无不心惊胆寒。

那黑洞洞的枪口，灌满了古往今来多少华夏男儿的肝胆神志，牢牢对准河本大作。

蕴华忙完大事赶回来，就见荣养堂的周管事率领一群老头老太太砌成人肉围墙的挡在自家大门口，原本不想得罪富商更不敢得罪日本人的警察大队人马，名正言顺地得以退居外围，治安不必他们维持了，管好现场秩序就行。

原来清晨时周管事曾来过一趟，欲吊唁老东家，见穆家人如临大敌，忙打听原委。随即回荣养堂招呼一声，那里几十个老人家常年受穆家恩惠，只要还走得动的，谁不愿意给东家帮忙？半个小时后，四、五辆骡车里下来三十来个老人，以王大虎的爹娘为首，如同护自家篱笆院墙一样自发守住穆家，陈淑碧亲自去劝也没用。他们一个个靴皮白发，背驼眼花，加上擀面杖、笤帚、簸箕、撑衣杆这些五花八门的兵器，眼花缭乱却气势十足。

那些对峙的小混混们，也许还没有妻小，但谁生来没有老子娘，江湖又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对一群老头老太太下手，就算是流氓他也下不去手。

因此场面一时只是僵持，并未发生冲突。

蕴华见了，却心说这不是瞎胡闹嘛，怎能让老人挡在跟前。她叫王大虎去想法子将人遣散，自己则往薛家走。才进大门，碰上了同样脚步匆忙的杨浩文，两人边说边往里去，忽然就听砰砰几声响，附近受惊的鸽群群起扑翅乱飞，直奔天际，嗡嗡嗡的声响作为枪声的后续在晴空中回荡。

两人不知里面究竟，更加快脚步，很快与冲出来的馨来碰上。

“你没事吧？”他俩问馨来。

“我没事儿。是大哥，冲日本人开枪啦。”馨来指着蕴华，又急又叹，“大哥不愧是大哥，真英雄！但你不是暗渡陈仓么，大伯母不知道？怎么还让大哥硬碰硬？幸好日本人的手下推了一把，真把人打死，我的天，可真要天下大乱了！你把东西藏好了吧，走，现在就说开去，看日本人吃瘪，过瘾！”

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蕴华却皱眉，“是谁告诉你我暗渡陈仓啦？”东西都叫她趁早运到花旗银行存起来了，没有她本人携印章亲自去提，谁也取不出来。日本人再横，也不敢到美国人的银行乱来的——以洋治洋，讲好听些是借力打力兵出奇招，说白了就是无奈加无能。此事，穆青梵知，薛云来知，济华也知，那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是空的，疑兵之计拖延时间而已。可事发突然，蕴华不相信他们会来得及告诉馨来。

馨来就把在穆家后门所见讲了，一面盯着蕴华，“难道我猜错了？”

“不，你没错，可。。。。。。”蕴华刚想说哪里不对劲，忽然脸刷白，掉头就跑。

“哎，哎，”馨来追出去喊，“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却被杨浩文扯住，只见他神情凝重，“快叫人去穆家帮忙！”

上等金丝楠木寿棺安放在花厅正堂中央，穆崇山安详平静的大幅遗像高悬，供桌上摆好香炉、蜡扦、花筒和五堂供品，白幡白绸白花环绕四周，灵堂是备好齐全的。今日注定事多，各路神仙斗法，四方小鬼难缠，蕴华就怕有人闯进来搅扰灵堂安宁，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各处门房，一定紧闭门户，外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而那些藏品古玩，早上是在小西门装的车，她从头到尾也没指派过谁从后门运东西。

一时间蕴华有许多猜想，却不能断定哪个是真的。她跑到后门，见门户大开，地上散落许多东西，雪茄、布匹、药材、山珍，零零碎碎从后照楼库房一路蜿蜒而来。而看守后门的鈡妈，早已不知所踪。

蕴华一路跑一路喊人，家里人都调到大门外围堵小流氓去了，又有哪个听得见？四下里静得诡异，就连散落在花草丛中、墙根檐下的夏虫都鬼迷心窍集体失声，蕴华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心里的不安一圈圈往外扩大。

跑到她们姐俩的桂园院墙外，终于听到点声响，可这声。。。。。。跟当日芳芳遇难时的呼喊一样，蕴华霎时间浑身毛发倒竖，恨不能插翅而飞。

鸟笼打翻在地，多嘴多舌的鹦鹉早已魂归西天。院中一片狼藉。蕴华急红眼，进门就见白芍和迦南倒在桌下，她抄起地上的□□，撞进东头，只见流氓头子朱大头在一旁□□助兴，被陈守拙压在身下的婉华死命哭喊挣扎。

蕴华此时只剩杀人的冲动和戾气，举枪对准陈守拙的后脑勺，却被朱大头一脚踹在手腕上，枪飞出去老远。她假意去捡，趁朱大头抢夺时拧身捞起桌案的砚台就砸，把陈守拙从婉华身锤下来，墨汁和血水霎时顺着他前额汩汩流下。

“婉华！你怎么样了？”慌忙中，蕴华只能扯过被子先盖住她。而婉华双目紧闭，出气多进气少，早已动弹不得，只有左手还勉强颤了一下。

“混蛋！”蕴华狂声大作，跳下床，扯床头坐灯。

那头陈守拙捂着脑门，真是新仇旧恨揉在一处，撂下婉华，照着当日蕴华给他那一鞭子的狠劲就给蕴华一巴掌，“臭婊、子——”

顿时双目充血，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蕴华眼前一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婉华醒醒，快跑！”

“想跑？一个都走不了。”陈守拙步步逼近，蕴华仿佛在微弱的光线中觑见灵长类令人作呕的大暴牙，两只手在身后的梳妆台上乱摸，只等他临近，一把爽身粉仙女散花似的撒出去。

而她本人就势去扑那把□□。可惜，却被反应过来的巨型白老鼠陈守拙一脚踢得更远。

蕴华被逼到角落，再无处可逃。

朱大头寻摸过来，贱兮兮地搓着双手，口水恨不得滴到蕴华脸上，“陈少爷，小娘们儿够辣，我就好这口。”

“那就给你。”陈守拙折返。

还有什么办法？蕴华一瞬间几近绝望。穆崇山生死不明时，满城尽是倭贼生死难料时，她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她死命地大喊，“放开婉华，你敢再碰她一下！”

声音一度冲破天灵盖，世界颠倒崩坏混乱，她听见那俩畜生□□的笑声，还有婉华微弱的声音，“跑啊，别管我，跑。”

“啊——”蕴华从不知道血脉贲张的自己能叫多大声，能使多大劲儿，她发了疯地打朱大头，几次冲过去，够着什么东西就砸陈守拙，却几次被扯断头发拉回来，头皮、身上渐渐没了知觉，直至一道身影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