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吃过没多久,暑气伴着日头渐渐笼起来,小丫头用早起的洗脸水冲过院子,梧桐树下四张凉椅一字摆开,隔着竹帘请薛二太太和薛馨来出来乘凉。
老太太屋内抽烟不肯出来,薛二老爷在姨太太院子里,等闲也不肯来,薛二太太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为多出来的俩凉椅骂小丫头不用心。早起厨房就做好了冰奶酪,用透明的玻璃盏盛着,衬出那白奶酪上的金瓜条格外鲜艳,薛馨来却一口没吃,拿个瓷勺子搅和,一直搅得稀巴烂,终于等到薛二太太骂完,收拾心情问起那头开仗没有?
小丫头如蒙大赦,领着新差事奉命打探去了。
不多会儿老妈子马氏点着小脚跑回来,说穆家大门外乱成一锅粥似的,穆家人、警察、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几十个流氓还有日本人都对上了。薛二太太早起就赌的气终于顺过来,乐说:
“该!看看去。”
这时小丫头气喘吁吁回来,却说有几十口箱子从穆家小西门抬进大房的院子,穆家小少爷和三少爷亲自监督,大太太负责清点,每一件都轻搬轻放,宝贝的不行。
还能有这好事?薛二太太从腋下抽出手绢,笑得浑身舒坦,对身旁的马氏说:“天蒙蒙亮时几只鸟儿在房檐上乱叫,我就说嘛,原来是喜鹊报喜来了。”
“二太太说的是。”马氏附和她。
白长个聪明人的脸蛋儿,内里却糊涂透顶!薛馨来心急火燎,早就告诉过蕴华薛家二房和陈氏弟兄相逢恨晚,有这么个大内应在薛家,她怎么还敢把东西往这里搬,真是辜负了自己以聪明人相待的那颗心!
将那碗支离破碎的冰奶酪往旁边花丛里一倒,薛馨来二话不说就走。薛二太太在后面喊她,“有热闹,一块儿瞧瞧去呀!” 她也不理。馨来和杨浩文的恋爱一公布,有杨宇霆侄子身份的加持,立刻被整个薛家二房捧为救世主,只为她能尽早转正,变成名副其实的杨太太。薛二太太精打细算,也不敢过分干涉女儿,只能由得她去。
薛馨来打完电话,特意绕道人少穆家的后门,刚出拐角就见门开敞着,几个老婆子出出进进,把两尺来长的藤条箱子搬上马车,足有十来口那么多。她没见过穆老爷的藏品,只在烟榻之侧听佟老太太垂涎,估摸着也就那十来口藤条箱子那么多。心里大概明白过来,说了句好个声东击西,真真是鬼丫头,转身折返。
消息不论好坏,均以光速传播,行动大凡有利,可以火速丈量。她赶回大房时,院子里已经楚河汉界,对垒分明。
以佟老太太和陈瑾相为首,十几个手执棍棒的小流氓压阵,相比之下穆青梵领着面色苍白的薛云来和一团稚气的穆济华,挡在那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面前,完全就是螳臂当车。
这金蝉脱壳还演不演得下去?薛馨来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胸口。
佟老太太出来说:“老大媳妇,道理都跟你讲明白了。你兄长这些完全是不义所得,现在穆家大门外乱成什么样儿不用我再说了吧,快把赃物还给人家,我们薛家世代清白,可惹不起这种官司!”
穆青梵让人搬来圈椅,就坐在那些箱子前,很有些立马横刀的气势,“就凭几份不入流的小报造谣,仗着小混混人多就想抢我们穆家的东西?我大哥尸骨未寒,人在做,天在看!都别跟我扯淡,除非我死!”
老婆娘会唬人呢,小混混们立时一阵骚动,呦呵呦呵地怪叫,却很快被陈瑾相抬手止住。他说:“老太太,穆崇山生前作孽,现在连日本人都瞧不下去出来主持公道,贵府上大太太这样说话,不合适吧?这薛家,究竟谁主事呐?”
薛二太太很有些马前卒的觉悟,立马跳出来说当然是我们老太太管家。可此话一出,穆青梵那头就哼哼冷笑,薛家十几个佣人还站在大房那头呢,老太太冷冷的目光投来,二太太退后一旁,撇嘴不说话了。
在济华看来,完全验证了蕴华的判断,薛家二房人怂贪心,所谓怂,遇强则弱,你只要够硬狠,他反倒大气不敢喘。
他上前一步,拉栓上膛,枪口对准天空砰砰砰连开三枪,界限对过的一干人顿时冷气倒抽,退潮般往后涌,薛二太太杀猪似的乱嚎,“杀人啦,穆家杀人啦——”
声音横扫四方,鼓动在场每个人的耳膜,连带薛云来肋下的伤口都叫它刺痛。他对待泼妇经验不足,也深知不能硬碰硬,因此皱着眉好声劝:“二婶,别乱说啊。”
旁边的穆青梵却说:“由得她去,嚷个够。”
薛二太太的声音很快听不到了,因被个孩子清脆的声音掩盖,济华说:“这是我们穆家的东西,寄放在姑姑院中,犯了哪一条,谁有话说?”
佟老舅出来打圆场,“侄孙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身为老旗人,佟老舅爷继承了一定的传统美德,譬如胆儿小图安生,真正血溅三尺他是不敢的,又譬如好面儿,每逢出门都拿猪皮抹嘴油光锃亮示人。对面还是个脸上无须的小娃娃呢,又不知从哪儿弄来把□□,传出去不说孩子被迫自卫,反说他逼迫妇孺孩子,实在跌份儿,因此劝过济华就又劝陈瑾相,“这阵仗,不好逼勒甚过,再闹出人命来,就不是个和气生财的意思。”
陈瑾相为报仇兼趁火打劫,不听这个,给身后的人群打手势,准备随时发动。
角落里的薛馨来瞧得清楚,急得手足无措,忽然人墙背后响起低沉的声音,“谁敢闹事?”
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顷刻间涌进来,步伐整齐有素,从左右两侧包围住整个院子,五步一人,哨岗严明。薛鸿飞从人群后缓缓走出,再次沉声问:“晴天朗日,究竟谁在我薛家闹事?”
而他身后,薛希来坐着轮椅被推出来。他眸沉如井,脸似刀裁,目光掠过就让人不敢轻举乱动。背后推着他的那个人脸上长长一条刀疤,如巨大的蜈蚣蜿蜒,在场的许多小混混都认得他,王大狗,干起架来又狠又辣。
薛鸿飞在薛家历来是个泰山压顶的存在,妇道人家间小打小闹从不过问,可一旦张嘴,当家人的气势威严,谁也不敢当面强项。佟老太太心中暗恨老大父子回来得及时,但她自恃辈分,含糊咳一声,薛二太太就上前,“那个。。。。。。大老爷。。。。。。”
薛鸿飞懒得与这蠢妇讲,直接点名薛二老爷:“你是个死的吗,任由别人欺负上门?”消息是老太太直接让人传给陈瑾相的,薛二老爷事先一点儿不知,不过站出来充个人头,事后能随便捞个玉器、古泉何乐而不为。此刻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喏喏道:“这。。。。。。我。。。。。。”
薛鸿飞怒其不争,却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他面子,手掌一挥,“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院中十来个男仆有了主心骨,瞬间满血复活,呼啦啦涌上前驱逐小混混们,再有十几把□□环绕,形势一下子逆转。济华见状冲过去欢喜地叫薛希来父子,薛鸿飞抚摸他头顶,十分怜爱,“我们济华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济华拍拍手上的枪:“那是,我可以保护我妈妈和姐姐了。”
陈瑾相被彻底无视,还充当见证薛穆两姓重聚的看客,气得呕血。正是无可奈何,身后居然有人鼓掌,还说:“听人说薛穆来两家是近亲,今日一看,果然情深感人。”
竟然是河本大作领着五个随从,从二房月洞门那端大摇大摆地走来,好像走在自家里一般随意。
他们按计划先到穆家大门外闹,很快陈瑾相得到消息,东西都转移到薛家,他便带着人先行一步。后来看架势,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还有穆家唯一的男孩子亲自看押,错不了了,便着人迅速通知河本。这一场夺宝闹剧,日本人显然是金主,出钱出势,其意绝不是抢夺穆家藏品那么简单,而是要一次压碎薛穆两家的尊严骨气,从此在日本人跟前再也直不起腰,任人予夺予给。
陈瑾相作为雀屏中选的大打手,尽职尽者,也不过贪图利益,而薛家二房,一次次和日本人纠缠勾结,薛鸿飞清理门户的心都有了。
他和老妻相视片刻,说:“河本先生,府中些许琐事,今日不便招待,就此请吧。”
就有仆人上前欲领路。
河本摸着小胡子,“哎,中国素称礼仪之邦,兼薛老爷府上家学深厚,入门是客想必不会不懂吧。”
薛鸿飞再说:“即然是客,就该客随主便。”衣袖一佛,“来人,送客!”
脚步声踏踏踏踏,成群的小混混以陈瑾相为首,陈瑾相以河本为首,均不退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