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三日,外边物议有多沸腾,灵堂就有多冷清。
薛希来那一枪直接打跑了嚣张狂妄的日本人,而另一枪,穿胯而过,嘎嘣脆地削去陈守拙祸害妇女的本钱。王大虎拎小鸡似拎起朱大头扔在大门外,他年轻时有城南鲁智深之称,如今当着几十个小混混的面儿再施神技,冲着朱大头的脑袋手开西瓜下去,小混混们噤声,立时作鸟兽散。
使枪的攥拳的,殊途同归,总之石大人胡同是清净了,战场却在傍晚时分如同灶膛里蹿腾的火苗一般,迅速蔓延到京城各大报纸——穆老爷生前如何伪善,强占他人古董文玩,日本商人和中国良民上门理论反遭薛大少爷枪杀,助纣为虐残暴若斯,北伐军正义之名何在?号外叫的冲天响,理想中皇姑屯事件理应出现的中日对决终于得到现实版延伸。总之搭台的唱戏的不怕害臊,看乱的裹乱的不嫌热闹,那些正准备出门吊唁穆老爷的各界朋友,得益于报纸的及时,最后一刻收脚止步——就是那么巧,临时有事实在去不了了。
事发时,是迦南第一个发现陈守拙带着朱大头鬼鬼祟祟地溜往后门,也是他拼命拉住那俩人渣让婉华和白芍先跑。陈守拙一条凳腿劈下来,迦南躲过了第一次,第二次是婉华跑回来替他挡了一下,她顿时左腿剧疼得再也动不得,被陈守拙拖到床上。迦南知道自己应该跑去搬救兵,可一旦跑开婉华多不能保,他左右为难的瞬间就被朱大头劈昏死过去,机会稍纵即逝。
婉华身心俱创,左腿还绑着绷带,迦南有些轻微脑震荡,陈淑碧多番打击直接倒下,当天夜里,母子三人被挪到一屋,方便丫头们喂药喂水。
灵堂就由济华和蕴华来守。花厅里亮如白昼,姐弟二人头戴白孝帽,麻衣麻鞋,跪在长明灯下烧车马纸钱锡箔。济华一开始还能忍,渐渐地想起穆崇山生前带他放烟花、逛烧火判儿,眼泪不自觉就成串儿往下流。他知道二姐就在身旁,她被那俩人渣打得额头青一片紫一片,醒来后一声疼也没叫,里里外外收拾家里的乱摊子,他抽抽噎噎过得一会儿不用人劝,自己就停了。
玉竹端来了素面条,姐弟俩挪到隔壁的敞轩简单对付几口,刚吃完,薛云来进来了。
蕴华喊玉竹去厨房再弄一碗过来,薛云来连摆手,“我不饿,等想吃时再说罢。”
他手臂上扎着黑纱,恭恭敬敬地拈香,鞠三个躬,跪在灵前烧纸。
蕴华姐弟俩很快过来,因见薛云来脸上郁郁,蕴华问:“事情很棘手?”
薛云来张张嘴,角逐各方的势力乱得无根可循,可似乎薛希来不这么认为。事情一出,两个小时内军部就来人,带着军委会的命令,革除薛希来的职务,待命候查,理由是违抗军令,寻衅滋事。他的一队警卫随即被调走,只有王大狗自愿解除军职留在他身侧,薛希来苦劝无用。
薛希来摘下肩章帽徽就跟薛鸿飞出门去了。
向军部施压,要求惩办他这个开枪射杀日侨的军官,同时制造空前强大的舆论,诽谤穆崇山生前善名,双管齐下,日本人的思路很清晰,意图也很明显——矿山和工厂。薛穆两家守望相助,最后不论哪一家先撑不下,另一家也将独木难支。不得不说,将两家捆在一起打的策略很高明,中国人嘛,共富贵易,同患难难。可惜,却低估了薛家男人的有情有义。
薛鸿飞父子三人连夜拜访了北京商会的每一家成员,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商会成员,如今片子递进去如同泥牛入海,天大亮时,竟没有一家肯见他们的。
薛云来说:“大哥说了,商会里共事过的无人不知舅舅宽厚雅达,但既然他们不肯站出来说公道话,我们自家人就不能说么?他回屋写点东西,很快,赶在早版排版之前就能投出去。”
济华不知世态炎凉,反倒还去问蕴华:“姓陈的那么坏,他们为什么不肯替咱们家说话?”
狐假虎威。背后的那只老虎,也就是日本人,势大,惹不起,所以人们不但不敢说句公道话,就连上门祭拜一下亡魂都反复掂量。
蕴华说:“因为有些人的勇气叫地心引力坠着,掉进深井里爬不出来了。不过,我相信并非人人如此,强权再强压不过公理;秩序再坏塌不了人心。”
济华点点头,“二姐说的真好!”
“你回屋睡会儿,我在这里守着,等你睡醒了再来替我。”
济华当然不肯,蕴华叫玉竹直接把他拉走了。
蕴华倒过一轮灯油,跪在那里继续默默地烧纸。薛云来则坐在地上,就张矮脚凳写名为《舅舅二三事》的回忆录。
北京城内自古流行,“杂货一百种,八十在天桥”,说的是天桥一带有着各种各样的杂货摊,全城有名。卖零布头和绸缎零头的布摊,被人戏称为“低头斋”的鞋摊儿,小门面的古玩店,只走三天的残旧表,“快手香烟”的烟卷摊儿,估衣摊,什么都有。记得那时蕴华才五岁,第一次听人说起天桥,好奇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往那里跑。
那次穆崇山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去逛,花五块钱从古玩店买了个釉面剥落的唐三彩。蕴华还小,出门后盯着旁边卷烟摊的老头儿用他那指甲盖里满是黄泥的开裂的手将沾满灰尘、细菌的烟头拆开,剥里面残余的烟丝,小脸儿上全是不解。薛云来十一岁了,知道去问穆崇山,唐三彩贵在釉色流溜,这个都成这样儿了,买来作甚么?
穆崇山指着卷烟摊儿告诉他,刚才几个在街头捡破烂的孩子将捡来的烟头卖给烟卷摊,摊主给的价钱极低,是古玩店老板过来给了几个孩子每人一把铜钱。而那古玩店老板,事后却去假药摊儿上买面粉糖稀捏成的假药丸吃。薛云来懂了,既如此,直接捐钱助他渡过难关,又何必费事?穆崇山笑了笑,人生而为人,就是比别的物种多一份尊严和人格。你以为解决了他的困境,却无意中践踏了他的尊严,你做的事情就不是善,而是伪善,标榜自己高人一等衣食优渥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