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涤荡着墨色的夜空，渐渐露出些有亮度的青意。玉竹将那群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骂上百遍，还不解恨，最后反倒是蕴华安慰她。

玉竹不解，“二小姐去了趟济南，怎么变得能屈能伸了？这几个蠢婆子别再有下次，若我再听到，一定抽她个大嘴巴子！”

蕴华拍拍她的肩头，笑了笑，不说话。

若你也在济南城里呆过，见过人间炼狱，就知道无所谓之忍无可忍。而此刻自己不发作，并非能屈伸，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等回过头再收拾也不晚。

那头杨秉志早已在花厅里急得团团转，见蕴华进屋，忙过去恭恭敬敬给她作揖，“二小姐好。”

他可比前些年瘦上许多，说话时为数不多的一撮山羊胡子上下翘动，让人联想到快秃掉的狼毫上硕果仅存的几根毛。蕴华不动声色地上下一扫，说：“杨先生这一向可好？”

杨秉志对这好字已经可有可无，他们做账房先生的，一生就讲个清清白白品行无差。偏偏他叫侄子害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前些年险些过不下去时，还是穆家太太和二小姐派人接济，否则他比那些没了铁杆庄稼整日典当吃瞪眼食儿的旗人还要落魄三分。若不是为着有朝一日能偿还东家的恩情，他早就学人剃度出家云游去了，好过看侄子坑蒙拐骗吃喝嫖赌。

他说：“听闻老爷出事了，我很想来上柱香，可也知自己本无脸面再踏进穆家大门。”

蕴华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妈妈常说，先生在我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杨秉志听罢，当即热泪滚滚，“老爷太太仁义，更显得我不是人！二小姐请听我说，前些日子贵府上三舅爷找上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两人一番密谋，竟要趁老爷逢难时捏造谣言，说。。。。。。”

说着他看蕴华脸色。她听提到陈瑾相就知没有好事，当日本想逐他出北京城，三、五年内不会生事，没想到短短一年时间就回来报仇来了。

蕴华说：“先生但说无妨。”

“我那侄子杨承祖在琉璃厂一带做掮客生意，陈三舅爷让他把这些年老爷从谁手上收过东西查了个七七八八。您当日看过《卧斋杂录》，知道老爷好些宝贝是从那些逊清的郡王、贝勒、不入八分镇国将军手上收的。您也知道的，这些人，往上倒几辈有亲王、郡王，再不济也是个入八分镇国公，可现在坐吃山空，连祖坟都能挖，大凡给他点钱，如疯狗一般什么都咬。他们都让陈三舅爷集齐了，亦写了状纸，先刊登在小报上说当日咱们老爷仗势欺压，逼他们以极低的价钱卖掉祖上珍宝。毁老爷声誉，这只是第一步。他们还计划好今早天一亮聚齐所谓的冤主，还找了流氓，到府上大闹吵嚷开来，趁着这几日京中大小官员动荡秩序松懈，若府上不防备，就冲进去乱抢！二小姐宜应尽早做好布置啊。”

早就知道陈瑾相觊觎父亲的藏品，但他想玩这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想得美！蕴华在云纹黄花梨木椅背上一捶，“先生前来通风报信，如此高义，实在感激不尽。”

杨秉志连连说不敢当。

“可是他陈瑾相想明抢，恐怕也不容易吧？就算是现在内阁解散政府凌乱，四九城里十八个警察署的警察都还在呢，我就不信容得下他们一群流氓地痞无法无天！说到毁谤我父亲声誉，那更不要想，荣养堂这么多年奉养了多少老人家，四邻八方都是知道的。”蕴华说话间让玉竹给警察署挂电话。

几个护院很快也到跟前。

杨秉志忙上前再说道：“警察该找找，可二小姐一定不要掉以轻心！我听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喝醉酒泄露天机，府上陈三舅爷这次是得了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好像叫什么河本。。。。。。”

“河本大作？”蕴华问。

“对！对！就是他。”杨秉志说：“日本人现如今到处气焰嚣张，都说张大帅是叫关东军给炸死在皇姑屯的，这次如果。。。。。。”

他没再往下说，因为蕴华已经开始在屋里踱步，很显然早已明白他的意思——日本人公开支持陈瑾相，在这风声鹤唳、政局动荡的日子口，不论穆崇山是真善人还是被诽谤，人们都只能当是后者——皇姑屯被炸开花儿的桥墩如活化石一般立在那里，分明就是警告世人与日本人作对者犹如此柱，趋吉避凶者谁还敢向前？

所以那些警察一旦发现有日本人露面，他们手中的枪械会冲向哪边，蕴华此刻也不敢说了。

她旋即说：“咱们家和美利坚驻华公使衔商务参赞约翰逊先生交厚，日本人再嚣狂，美国人跟前也得收敛几分。我这就打电话过去。”

杨秉志一听说老东家还有这层关系，连忙说好。因知蕴华有事要忙，他道句告辞，匆忙离去。

此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白芍站出来，有些为难地讲：“昨天二小姐刚回来，太太恐怕没顾得上说，上个月约翰逊先生就回国叙职了，听说没几个月回不来！”

原来如此！这伙人计划缜密，天时地利人和都叫他想到了。

花厅里一时间落针可闻，大家都望向蕴华。

天已然大亮，目光穿过几个开始洒水浇花打扫庭院的婆子们，蕴华仿佛已经望见一群流氓混混高举讨伐无良资本家的大旗，眼放金光磨拳霍霍，只待人面兽心的陈瑾相一声令下，随时闯进来翻箱倒柜见宝就抢。而他们的背后，压阵的、助拳的日本人，狼子野心，阴鸷狡诈。

墙内妇孺墙外狼，她唯有立于墙头，护到最后一刻，无路可退。

大街上水夫三哥洪亮的嗓门，伴着吱吱扭扭的独轮车声响，像催命的音符——时间真的不多了。外院所有的人都被迅速招集过来，蕴华一桩桩很快交代下去，大伙儿脚步匆忙，有搬东西的，有往胡同口望风的，有人去发动小汽车，还有的往二门里各处传消息，各人虽忙却不乱。

而蕴华就站在影壁下静静看着。不一会儿，济华和迦南赶到。他俩刚睡醒就听说家里要来强盗，迷迷瞪瞪之中往裤腰带里揣把弹弓就跑来。蕴华望着他二人的小玩意儿，笑问：“怕吗？”

“谁怕谁孬！”

“好样儿的！弟弟们，本想等你们茁壮成长，可时不与我。自古国有难匹夫有责，家逢难，亦如此。”说着向白芍招手，“东西呢？”

白芍郑重地递上，蕴华接过来交到济华和迦南手中，低声叮咛嘱托，“能做到么？”

沉重东西历来不在手上，而在心里，如同兵临城下时的临危受命，血可尽头能戮，唯托付不可违。

兄弟二人同时点头。

远远地陈淑碧扶着茯苓走来，晨光在她身后铺路，蕴华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感觉那暗色旗袍的下摆缓缓一荡一荡，试图在病中走出稳定人心的步伐，她忽然涌起一腔孤勇，快步上前。

静候一旁的王大虎过了片刻，过去说：“二小姐，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陈淑碧这才放开蕴华，目光一段接一段，如送儿郎出征一般，目送她离去。

早已闻讯赶来的薛云来，本想跟蕴华说几句，可她点兵调将，分秒必争，他只好落在远处看着。眼见高挂影壁上的白幡垂落在她肩头，她好似玉面白甲的悍将，脸笼寒霜，气度威严，点将布兵，顷刻间出征在即。

婉华、迦南和济华一路送蕴华到大门口。她只带了王大虎一人出发，上车前回首，目光流连众人，最后定格在远处的薛云来身上，嘴角的笑即现即消。他低眉一品，再看时，小汽车已驶出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