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文懊恼道：“我怎么不知！只是穆家人做买卖一是一二是二，死板的很，回扣勾兑这种事从来不沾，我何必白白便宜他？”
“原来如此！”杨浩文说：“只是不巧，那批货前天交接，昨儿一早儿就在天津开船运走了。”
几万块大洋啊，银锃锃晃人眼晕，响当当震耳欲聋，原本冲自己走来，没成想临了一拐弯，冲别人去了？不能够，绝对不能够！陈瑾相脑筋转得也快，果真如此，那杨公子见了他的字条该无动于衷才是，怎么还肯见他？想是与自家不熟，不愿赏这桩天大的买卖。
陈瑾相哈着腰，说道：“哎呀，是陈某人运气不佳。不过不打紧，今天能认识杨公子这样品格的人物，不虚此行。”正说着话，胖丫头带着隔壁丰兴楼的小伙计提着食盒进来，他抢先一步掏出十块钱，打发了那两人，将里边的碗碟勺筷一 一取出摆放整齐，请杨浩文入座，才说：“话又说回来，不是我陈某人马后炮，今天这买卖若侥幸便宜了我，我的那一份抽成原本就打算如数孝敬公子的。”
杨浩文举着筷子，盯着他看，半晌，哈哈大笑起来。陈瑾相不知道他笑什么，只得讪讪地陪着，只是对方的笑像上足发条根本停不下，他奉陪半天，最后弄的挤出了眼泪喘不上气，好不狼狈，杨浩文却忽然刹住，一拍他肩膀道：“有意思，够局气！杨某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有你这句话，得咧！”
天黑了，陈瑾相悄悄摸进宅门。先往夹道里一站，后院他兄嫂的屋子悄没声的，电灯也没亮，嘿，整好。只是檐下笼子里的画眉鸟见着他，如咿如咿地叫，陈瑾相作势要砸，骂道：“小畜生，弄死你！”
回自家屋子，儿子陈守拙也在，正与齐氏说话：“也不知道满京城的流氓混混都什么邪性，一听我说要绑两人，问都不问就摇头，说什么最近警察厅查的严。呸，这不敢那个怕，怎么不上妙峰山当尼姑去？”
齐氏奇怪道：“不该啊，安国军和南边的乱军打得厉害，听说京城里的大官都在想退路，警察厅厅长也不例外，哪个管你个闲事儿？”
“再甭提那撒气的破事儿，趁早挣下一份家私要紧。”陈瑾相进来，将身上的褂子一扯，两□□叠，搭在桌子上不停地抖，嘴里哼着，那眼睛斜看齐氏母子俩。齐氏指儿子说：“瞧瞧，这是胡同里逛海了的。银子砸水里还能听个响儿，都像这样儿散给窑姐儿，她又能念你什么好？”
“头发长见识短，整天围着二两破醋缸，你懂什么！”陈瑾相说，将今天的丰功伟绩一五一十连说带唱。
有这等美事？齐氏忙拽过小矮凳坐在陈瑾相脚下，夫妻二人同时给儿子陈守拙只个眼色。历来有密谋军机的自然就有望风站岗的。一家人各就各位，陈守拙见状跑去门下望风，“没事，二伯他们没回来。”
齐氏就拿膝盖撞陈瑾相，“你怎么想的？先往年字号药房那边赊来十二万的药？”
“你缺啊，陈淑碧是跟老大近些还是咱们近些？告诉了她，老大不就知道了。老子在外头给人递烟摆碗赔笑装孙子，挣来几万块钱凭什么就有他一份？”
“那咋整？”
“这事儿啊，我整明白了，不能摆在明面上。豁出去一千块，让许二掌柜从西直门、前门几家大的库房里给我调出一笔货来，我转天就给杨公子，二十万支票到手，汇丰银行一兑付，马上就给许二补上。这样一来，空手套白狼，人不知鬼不觉，陈淑碧那婆娘不知，老大也不知，咱们悄无声息地挣他个几万块，嘿！”
他这头自以为布排的周全无失，哪知跟许二掌柜一通气，许二掌柜直摇头。陈瑾相以为他嫌一千块太少，暗骂了句王八犊子，咬牙一狠心涨到两千块。许二掌柜还是不松口，据他所说，东家规矩甚严，不要说十二万这么大笔数目，就是几千的货，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若是碰上老主顾，先交六成定金也使得。一年前二小姐开始监察药号，又定下几条规矩，据说是仿照天津的工厂来的，拟定一个老主顾名单，凡名单上头的，可按六成定金的老规矩走，其余的一概不行。此外，二小姐又推行每十日盘点制度，设置内部监理经理账货盘点。规矩如此，就是给他两万块他也不敢徇私。一旦被发现，以二小姐的脸冷无情，叫侦缉队是分分钟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比如前些年荣养堂的罗院长，都沦为满京城的笑柄了。为了几千块钱，犯不着搭进去身家脸面哇。
陈瑾相见此路不通，又心生一计。他去文萃阁找到杨浩文，小心翼翼地说这么大一笔买卖，口说无凭，可否先支一部分货款，权当作定金，这也是生意场上的规矩。杨浩文当场拍案，指着他鼻子板着脸冷笑，规矩？你是看我客客气气好说话所以跟我提规矩！若我们军里来了人，肩章配枪穿戴齐全往那儿一站，你敢跟他言语规矩！军队采买，外边多少人都巴结不来，他们哪个不比你有眼力见儿！
陈瑾相低头站在那儿，冷汗连连，拿袖口一遍遍揩，无话可说。
杨浩文见状，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子正当中踱来踱去，又扬声说道：“当日是你找上我来，说你一家五天内就能够调出十几万的货，是也不是？还说你不要那两万块利差，也要和我交个朋友。我看你够仗义，才给你这笔买卖，是也不是？也原是我图省事，总觉得终归从一家里买齐了东西，省得东跑一家西找一户的。现在日子过了三天，你不说备好多少药品，倒反过来跟我提定金？好，好，你疑心我的信用，我也不敢说完全放心你的货源，倒不如撩开手！时间急了些，我豁出去不要这万把块钱，就从年字号一家订货！这点子钱谁又没见过呢，也就够三、五盒雪茄的，犯不着为了它找恶心。”
“公子赎罪！赎罪！”陈瑾相见杨浩文面色实在不佳，围着他三百六十度作揖，骂自己早起一趔趄吃一嘴狗屎，现在还胡吣，万望赎罪！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这笔买卖。
然而他再不敢多说，生怕多说多错，匆匆忙忙退出来。这天仲夏风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穿着短褂的挑担子叫卖“江米小枣儿粽子喂——”，还有一个乡下汉子挑着一担子蒲艾、车轱辘草到他跟前兜售，“车前子咧！端午节前都是草，到了端午都是药，车前子咧！这位老爷，车前子您不来点儿？”
陈瑾相满脑子都是药官司，再听他个乡巴佬说“药”字，顿时怒从中烧，抬脚就踹，“滚！”
乡下汉子不敢作声，挑起担子麻利儿跑了。陈瑾相呼出一口浊气，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找了城南的一家高利贷，领头叫刁老大的，说要拆借十二万大洋，头尾五天，五天一到连本带利保准还。刁老大躺在榻上抽着上等的云土，小丫头跟前点烟，看了他一眼，“这位老爷眼生得很。我这儿的规矩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月利一分。十二万，五天，到时候我还您十二万一千，少一个子儿都不能够。”
“哼，我倒是想能够，你也得问问我外边的弟兄肯不肯呐。丑话说前头，逾期不还，就是日利一分。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瞎咧咧我是吸人血的蝗虫，倒忘了今日是你哭着喊着管我借。”
日利一分，一天就是一千二！陈瑾相心疼得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乾坤，却被那股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豪劲儿在后头顶着，一狠心，“清楚。”
刁老大将他老子娘、兄弟姐妹、老婆孩子、营生买卖、出入场所都摸个底儿透，派人给了张通宝钱庄的银票。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要搁银行是铁定打烊了，钱庄却还在营业，陈瑾相先去钱庄确认钱能够随时取出，第二天一早让儿子陪着，取了七万两千块交给许二掌柜。
许二掌柜转头就去挂电话，“知道了。”蕴华在那头说：“尽快备齐药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