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星期六,杨浩文和薛云来同去报社交稿出来,阳光正好,杨絮一团团地卷在墙根底下。杨浩文问:“彦平,周末怎么消遣?”
“左右也无事。”薛云来知道杨浩文嫌家里军阀作风过盛,轻易不肯回去,便说:“要不,逛逛去?吃了午饭出来,下午再去东安市场的书店溜达。上次曾提到翻译小语种的小说,做一本《域外小说拾遗》,我曾去信北新书局和上海光明书局的几位经理和总编,都说这是一种有益的尝试,鼓励我们继续下去。东安市场有家专营外文旧书刊的书店,咱们可去找找资料。晚上么,就近,森隆餐馆,江苏菜。再去什刹海吹吹风,冶荡一天,酒足饭饱,夜里秉烛执笔,痛快!”
杨浩文笑道:“听着很不错。只是我答应了令妹,最近几日替她再演几出戏,只怕没有时间奉陪你了。”
薛云来一听,“难怪春游那天你和我家那位小太岁嘀嘀咕咕,想来是编排好剧本了?”说着,正儿八经地给他作揖。
杨浩文说:“我可不受你这礼。我做这些,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儿上。讲句实话,现在的读书人,抱怨的多,实干的少,软弱的多,强硬的少,纸上谈兵的多,埋头苦干的少。”话音未落,薛云来自嘲道:“这句句似乎都是在讲我嘛。”
“哦,不不,”杨浩文连忙摆手解释,“你心无旁骛,一意在治学上,自然是你的好处。我只是针对时下的风气,并非影射个人。令妹虽是女流,当然我也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只是这种平等是精神和地位的平等,不能抹杀女性在体能上的劣势。令妹虽是女流,却从未甘当弱质,为保护家人费心周全,这是自强,小小年纪参与家业,此乃实干,很值得我等敬佩,我为了这个,当然愿意助她。你可是有一位好妹妹啊!”
她的好我自然知道,就是不好我也不计较,薛云来心里默默,拱拱手,“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向明空道谢的。”
两人分了手,杨浩文叫上一辆洋车,将他拉到文萃阁。这天是羽衣的妈妈,一个自称来自苏州的女人、人称阿堂的出来招呼他。两人穿过夹道,迎面楼梯下来两人,其中一个正是羽衣。她见了杨浩文,笑道:“杨老爷来了,快先进屋喝茶。”下嘴唇往身旁那人轻轻一努,“我这就来。”
杨浩文笑,提步要走,羽衣旁边的那人“咦”,先作个揖,“请问尊驾可是杨将军府上公子?”
那人穿着蓝春绸的长衫,罩着八团亮纱马褂,身量不矮,但八字胡须搭配上微微下垂的眼角总给人随时发作的阴骘观感,哪怕他此刻带着谄媚的笑。杨浩文说:“这位老爷既然认得我,想来我们在哪里见过,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敢,不敢。公子将门虎子,陈某忝长几岁,毫无建树,还请多多指教。”一面递过一张片子。杨浩文接过来一看,“陈氏药房总经理陈瑾相”,脸上的笑意就减了几分,只说“幸会。”他没有停留继续交谈的意思,陈瑾相忙道:“公子留步!我这里有些许。。。。。。”
哪知杨浩文忽然发难,正色道:“陈老板可认得我?”
陈瑾相不妨他说翻脸就翻脸,错愕道:“初次相识,尚未言深。”
“既然交浅,就不必言深了!”
一旁的老鸨阿堂早已吓傻,杨浩文皱眉,“前头领路!你这老妪木木呆呆,以往我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老鸨和羽衣也是见多识广,客人不睦,她们就从中打个哈哈错开场面吧,当下一人赔小心领杨浩文上楼,羽衣就说:“陈老爷。。。。。。”
“慢着!”陈瑾相一想再想,回过味来,年轻人嘛爱装相,你一个生人上来就跟他说十万八万的,于他斯文的面子有碍。明白。那种是不是骗子下套的疑惑,直到这一刻彻底消除。陈瑾相顺顺八字胡,对羽衣交代下去。
杨浩文这头喝上了茶,开张条子,上面写道“鸡粥(加火腿)、拌猪脑(酱瓜蔬)、糟煨笋尖、烹虾(虾要小块)、酱爆鸡丁、炸丸子、芙蓉鸡片、汽水(冰)”,交给胖丫头到隔壁丰兴楼叫外卖。胖丫头小红说:”公子要招待什么人么,这么多菜?”
“并没有特意的朋友,就我一个。”给胖丫头一把铜元,”你叫他们做好赶紧送来,酱爆鸡丁、芙蓉鸡片凉了可不好吃。”
“得了。”胖丫头前脚刚走,羽衣就进来了,递给杨浩文一张条子,用眼睛往门外睇。
原来那条子里面写着“在下有二十万的西药,恳请晤面一谈“几字。原来当日蕴华曾说,陈瑾相此人多疑狡诈,想叫他上套,不可平铺直叙,他一上赶着找你你就答应,他事后必定疑心。相反你给他几次闭门羹,叫他见识军阀门庭的做派,他深信不疑不说,更能腆下脸皮贴过来。杨浩文暗笑,果然叫蕴华一 一说中了。
他对羽衣说:“他人呢?请进来吧。”
须臾陈瑾相进屋,杨浩文扬起手中的条子问他此乃何意?陈瑾相见杨浩文稍有恼怒,不复刚才的高傲,忙作揖赔礼不迭,一面说:“我想公子门楣高耀,什么没见过,因此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实在是我家里经营些膏药,小买卖而已,不值什么,也不入公子贵眼,只是听闻贵军正在筹措一批药品运往前线,我这小本生意,想请公子提携一二。”
杨浩文一面背着手沿着屋内空旷处踱步,听到后面,猛地转身盯着陈瑾相看,疑惑道:“我和贵宝号并无往来,如何得知我军筹措药品之事?”
“呵呵,“陈瑾相只好一五一十地道出,上两个星期在茶馆无意间听到杨浩文和益年堂的韩贵义说话,前线吃紧,大量伤员撤下来,急需一大批消炎止血的西药送上去。
益年堂的韩掌柜是奉承奉军吃饭的,生意圈里人尽皆知。但更让陈瑾相眼热的是当时杨浩文的话:“负责采办的军需官是我叔叔一手提携上来,这样的好事第一个想到了我:二十万的款子,只需大概弄个十二万的药,剩下的八万,咱们三家分了。支票早已开好,汇丰银行的,随时兑现。只这个事情就一个快字,安国军在前线吃了败仗,大批伤员急等着药,若是迟了引起哗变,可不是玩儿的。因此一两周内务必交付清楚,装船开运。老兄,我知你和那几个军需官都有些勾兑,可他们认识的药商却不止你一个,他们想到给我挣些外快,我也想到你。怎么样,这趟活儿接不接?”
瞧瞧,瞧瞧人家!同是药行,别人短短十来天就能到手几万块大洋,跟白捡似的容易,可惜这样的好事竟没有落到我陈某人的头上!呜呼,时运不济啊!陈瑾相当时眼睛红得像只围笼蹿跳的兔子,留下来接着听吧,眼馋心热却吃不着,走开吧,又不甘心。
哪知这时韩掌柜犯了难,“公子提携兄弟,若不感激涕零知恩图报我就不是东西。只是,十几万的药,小号目前并没有那么多存货,临时从洋行或海外采购,时间上恐怕赶不上。我若现在应承下来,到时候交不出货,倒显得我只管自家挣钱不顾军情大事,不如趁早实话,这活儿我接不了哇!”
“哎!”杨浩文一锤掌心,“可惜啊!可惜!”
“不过,京城最大的年字号药房,他家存货多,何不往他那里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