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相时而战战兢兢,时而仰天狂笑,又过了两天,一早起来去骡马市雇了四辆骡车,到延年堂库房后门的胡同里停好。他带着儿子不嫌其累亲自清点那些盘尼西林、阿莫西林、枸橼酸铋钾、奥美拉唑、磺胺,每样都是几十箱,比金子还贵。查验清楚了,交付尾款,和儿子一前一后押着车队前去正阳门东车站货场候着。
火车站人可真多,到来的离开的,接站的送人的,还有货场里扛大麻袋的搬运工,一个个生面孔在陈瑾相眼前一闪而过,带着钱样的光环。渐渐地日头西照,迎来送外的人明显的少下来。陈瑾相跟杨浩文约好了的,虽不至于现在就疑心,可内里的着急未免发酵了几分,却只能把稀稀落落的人流想象成大额的支票,过过干瘾。
天黑透了,搬运工走光了,剩下几个夜间巡逻看仓库的老汉,有提着煤油灯的有拿手电筒的,光线东一撇西一道四处乱晃,每一下都刺进陈瑾相眼仁里,像血淋淋的道子。他一咬牙,“走,回家。”
陈守拙拐着大舌头,“人还没来呢?”
那几个马车车夫,一大早起来接他这趟活,整天下来水米未进,心里正巴不得完事儿,闻言黄昏昏的招子扫搭陈瑾相,陈瑾相骂道:“没上过台面的玩意儿,马车赶回去,结钱,滚蛋!”
一路上遇到几个巡警,陈瑾相拿出几个钱打发了。尚未回到自家宅子,大老远就见一个人在胡同里电灯下转悠,正是齐氏。
那边齐氏远远地听见骡子蹄声嘚嘚,心道难道已经连夜把大洋都提出来了,父子俩竟然扛不动,还得雇了骡车运回来?几万块现大洋,老天爷哟,想想都美得慌。等见了那架势,脸上的笑如墙壁新抹的白腻子,一遇到空气就半湿不干的糊在嘴边,“这。。。这怎麽话说的?”
“先搬进屋再说!”陈瑾相说。几人合力将几十箱药搬进厢房,夜里陈瑾相就守着那些箱子睡觉。第二天一早天灰蒙蒙亮,水夫三哥的独轮车、粪夫的粪车在胡同里大行其道时,他赶紧出门,满世界里找杨浩文。
却哪里还找的着?他上个月就与上海的一家出版社交涉好了,三天前已经前往洽谈出书一事。等他回来时,这事儿早完结了。
陈瑾相在文萃阁蹲守一天一夜,未果,他这时尚撞南墙,还想着杨公子兴许有什么事儿耽搁了。文萃阁里当然找不到人,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竟然想到了打听杨府所在,上门堵人。
杨府的门房一颗玲珑心两只势利眼,起头还好言好语,等从陈瑾相嘴里套出了话,翻脸就说,“像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好听了叫打秋风,讲实话就是讹诈!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少爷在人前从来不仗着家里,别人上赶着给他送支票他都给退回去,能干你这事儿!快走,快走!再瞎缠小心我打电话叫警察。”
找不到下家,拿不到支票,五天时间一到放债的就上门要钱,拿什么还?陈瑾相急的满嘴是泡,又想到去找益年堂的韩掌柜。然而他又不敢把事情和盘托出,只说听闻韩掌柜和奉军里的杨公子有些交情,有位老朋友有事想走杨公子的门路,不知杨公子现在何处,韩掌柜能否居中引见?韩掌柜因当初穆崇山没有为难他赎回股权,自觉欠穆家一个人情,对蕴华请求帮忙的事一口答应。他对陈瑾相讲,可以是可以,只是杨公子这样的身份,只有你随叫随到的份,没有他点名报到的事儿。什么时候能见着,看个人造化吧。
陈瑾相当场跌足,身子凉了大半。当天夜里,刁老大就派人来说明天时间就到,十二万一千块,准备好喽!陈瑾相求爷爷告奶奶央通融,刁老大确实给融了三天,时间一到,十来个黑衣人乌云压顶似的涌进陈家宅子里,拉屎撒尿,又摔又砸,嚷嚷还钱。
陈瑾葛夫妇此时才知道弟弟惹大祸了!
陈瑾相无法,只好说要钱没有,十二万大洋都买西药去了,货就在我屋里,你们搬走抵债吧。刁老大呦呵呦呵地怪叫,仿佛从来没有抽过大烟似的精神十足,“怎么扎,跟老子耍无赖是吧!”
他手下将陈瑾相胳膊一拧,刀子举过头顶,白花花地也不知是哪处的光。院子里的女眷,钱氏、陈娇、齐氏、几个小丫头搂成一团发抖,尖声惊叫;陈瑾葛父子喏喏着说好好说话怎么就动手了;陈守拙要挣脱桎梏去救他老子;但这些人,咒骂出不了嗓子,论理讲不出三句,反抗缺乏胆量,因此一切举动下来只是加速实质性的屈服。
好好的一个宅院顷刻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刁老大临走前一脚踩在陈瑾相背上,“再给你三天,十二万八千两百,少一个子儿,数数你还剩几根手指头! ”
高利贷的一走,钱氏就跌在地上嚎啕大哭,“怎么就惹上这伙天杀的啊——“ 她真哭假哭齐氏看了几十年,也蔑视了几十年,这时候忽然发现除了哭真是无事可做,因此也跟着啼天哭地,声音一度盖过了钱氏。
陈瑾相一生主张不挣细水流长的小钱,动不动就要干一票大的,此时也真的拿出干大事的镇定。他对兄长说:“你看着家里。”
陈瑾葛在后面喊他干什么去,陈瑾相说:“找人把货接收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许二掌柜。货从你这儿出的,现下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那十二万你也给我,一来一回,咱就当这几天逗个闷子得了。可药房里的小伙计却说,许二掌柜啊,犯了事,被二小姐查出来,让他回家了。
晴天一道霹雳,把陈瑾相最后的退路都堵死了!怯怯地问:“犯什么事儿啦他?”
“不太清楚,约莫扎,好像不该他管的事情他插手进去。”
陈瑾相只能顺道儿找延年堂的叶掌柜,说自己有一批货,前几天花十二万从这里买出去的。如今销路有些阻塞,能不能退还回来?
叶掌柜一拍大腿,“是您呐!前几天二小姐查账,见这笔数巨大,问我们谁经手的,小许就承认是他自个儿。二小姐不高兴了,说此事不合规矩,小许管着后厂,前边的事儿事不该他插手,就这么着让他回家待着,至今还未发落呢。要早知道是您,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话说回来,您要货,怎么不跟我明说?”
陈瑾相哑口无言,只问:“那么我现在退回来?”
叶掌柜面有难色,“现如今太太好多事情都交给二小姐,这姑娘新派人,总说什么现代企业经营事事有章程。你比方说这进货,我们是有供应商渠道的,为的是保证品质。”
“你们自家出来的货,品质怎么样你们不清楚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三舅爷,”叶掌柜说得有理有据,“当初是从咱们家出去的,可如今在外头停留了几天,再收回来,就得按进货论。既然是进货,必须是指定的供应商。”
“你什么意思!我还能做什么手脚坑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