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听得越发疑惑，正好那屋子开了玻璃窗，里面白色窗帘也拉开些许，她略一咬牙，悄悄往里看，顿时天干物燥迸发火苗，顷刻间势如燎原灼焚旷野！

里面说话的竟是陈守拙！而附和他的，竟是那天在东来顺欺负婉华和茹嘉的老流氓！

却说王大虎在胡同口叫好了洋车，迟迟不见蕴华和薛云来下来，他是个谨慎人，生怕在里面有点意外，就往回返。在羽衣处找着了薛云来。薛云来一想蕴华去趟洗手间时间太长，也有些担心，就和王大虎一同去找她。

总算在路上遇着蕴华，薛云来笑对王大虎说：“可不就在哪儿么，咱们是自己吓唬自己。”却见她目眦欲裂，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里净是骇人的亮光。

薛云来和王大虎对视一眼，同时去扯她，一个叫“蕴华”，一个喊“二小姐”。蕴华纹丝不动，食指比划在双唇间，指了指屋子。里面推杯换盏，说道黑窑子的种种苦楚处，愈发助兴，大笑不绝。

薛云来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蕴华仍旧不说话，却猛然掉转头，一步一步往回走。掠走她的兄弟姐妹？敲诈勒索卖进黑窑？！她盛怒之下，练就一簇三昧真火。再想象着将那污言秽语的几人扔进丹炉，用自己的三昧真火将人活活练成狗屎丹，踩在脚下碾成粉齑，再叫山风一吹，尽数扬到田间施肥才能解恨！

薛云来二人紧跟着蕴华，却见她须臾之间恢复了神色，还彬彬有礼地与羽衣、钧宁道别。她看见薛云来往茶几上瓜子盘旁放了二十块钱，也想有样学样，但她极少用纸钞，就从手袋里掏了一把大洋，足足也有十几二十块。与薛云来的纸钞放在一处，显得那几张薄如草叶似的，而她的那份却敬意十足。

羽衣哎呀一声，“哪儿收您的钱？不瞒您说，千金小姐来我这儿，已经是贵脚踏贱地，再给盘子钱，万万不可。”

蕴华却说：“我说句真心话，这个，一是我敬姐姐的才艺。不论世间怎样风评，我始终认为能有一技之长者，是应该得到尊重的。” 羽衣嚅嚅着，才要说“吹拉弹唱，倚栏卖笑耳，算不得一技之长” 却被蕴华按住手，听她继续道：“二来，将来兴许有事要用姐姐，还请看在今日我以诚相待的份儿上，多多帮忙。”

她们富家千金能有什么事用到自己一个末等人身上？无非是一时怜悯罢了，然她又将这份善意小心拿捏递送，羽衣内心极感动，小声说：“如此，我愧领了。我们这里有台电话，号码电话薄里有。”

蕴华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回去吧，不用送。”羽衣却坚持将蕴华等人一直送出胡同口，目送他们离去。

钧宁走进她身后，啧啧不停，“你往年的威名傲气都哪去了？犯得着对她低眉顺眼么？还是你以为将来的出路指定就是姨太太，先适应适应如何对这些太太小姐摇尾乞怜？真幼稚！只要有男人在，太太小姐和姨太太，天生就是对敌，摇尾也乞不到怜的！”

羽衣冷笑道：“我们干这行，当初不是被拐就是被卖，总之身不由己。从良是唯一 一次安定后半生的机会，干什么上赶着做姨太太，再往不尊重里走？就不能有志气些，做个正牌夫妻吗！我又不曾想勾引人家的父亲兄长，犯得着对她低三下四么赔小心？人家是文明人，事事讲尊重平等，我为她这份善意，客气一些也是应该的，怎么就引得你夹枪带棒看不过去了。”

钧宁说：“正牌夫妻？真看不出你有这心胸！少做白日梦吧，能做个姨太太，大宅门里见天儿地和她们斗上一斗，这辈子就不白活了。难不成去小门户里做黄脸婆？出入坐惯了汽车、穿惯了绸缎、皮鞋，有小丫头伺候，一夜间通通没了，你能适应？哄谁呢？”

羽衣说：“只要是老实本分人，朝齑暮盐又如何，日子唯求踏实而已。你现在不懂，将来哪天吃尽苦楚，就明白其中的可贵了。我还是劝你有钱别乱花，什么钻戒衣裳皮裘，一两样就够了，攒下钱来将来找个可靠的人，尽早抽身才是正经。”

不说那边羽衣和钧宁各叙其志，单说蕴华和薛云来、王大虎三人乘洋车回到游艺园附近，取回小汽车，一路疾驰，开车回家。

车里气氛和外边的温度一样低。蕴华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默默注视窗外的路人和街景，安静的很。薛云来猜想她的下一步行动，然而思来想去却不得要领。

“都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对蕴华说：“现在你不谈不笑，又当如何呢？”

蕴华有些莞尔，“三哥，我可不知道什么樯橹灰飞烟灭。倒是有一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我觉着挺好。出征打仗么，自然是快马扬鞭，万箭齐发，弓弦雷鸣，这才有军威够气势！”

她平平静静地说话，透过她身后窗户玻璃还能清晰地瞧见外边从容的行人、尚未发芽的老槐树和稀稀落落的电线杆子。薛云来心想，眼前分明就是四九城里一个富家千金，青春美丽，时而又狡黠明媚，怎么忽而恍惚有千军万马在他耳边厮杀起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直杀得昏天黑地，让人心惊胆寒。他小心翼翼地问：“蕴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究竟想干嘛？”

“干什么？别人已经杀将过来，我们还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么！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着，拍拍王大虎的座位，“王先生，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按照我们江湖人的规矩，没错。”

薛云来急道：“先生！她一副霹雳脾气，不可再火上浇油哇。蕴华，依我说，咱们回去马上告诉舅舅和舅妈，从此多注意婉华他们姐弟的安全，实在不行，上警察局报案，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蕴华说：“爸爸妈妈那边我自然会说。警察局么，就算了，法律从来只知事后补救，道德用以约束人心。当道德和法律都丧失威慑，变得苍白无力时，还得靠智谋才能保护家人。”

“不、不，”薛云来又说：“我们为之努力奋斗的社会，是一个法治文明的新社会，处处有法可依，人人依法行事。他这是意图绑票勒索，还涉嫌贩卖人口，我们就应该上警察局，将陈守拙的阴谋揭露出来，他一旦得知事情败露，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手续。”

蕴华冷笑，“三哥哪里来的妇人之仁！这次他是未遂，警察厅也不能把他怎样，大不了训诫一番，关上二十四小时就放出来了，那么他这次是作罢了，下次呢？下下次呢？我又有多少好运能趟趟提前得知他的歹意？”

薛云来听她这么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那么依你说，该如何？总不能你先下手谋害他吧？那样你便从受害一方变成了害人一方，公理法纪都不能维护你。譬如上次你家里后花园的事情，我若提前得知，一定会设法阻止你，那毕竟不是现代受过良好教育的文明人所为。陈家人固然可恶，你只要把他们远远地赶走既可，先动手总是理亏。”

蕴华望着王大虎坐直的后背，皱眉，“当日就因为没有接他们进来住，他们找小报造了好大一篇谣，再把他们赶走，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么！我爸爸在天津和洋人打贸易战，不能这时候给他添乱啊。这年头，穿鞋的怕光脚的，讲理的怕无赖的，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读书是探索科学追求真理，进而为国家奋发图强，就应该比别人多一份权宜机变，然而反而让所谓的仁义道德和时代新规束缚住手脚，不就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我自然也是同意人类的一切行为应该约束在法律的框架内，然而这是一个理想的境界，就我们国家的现实而言，太多时候法律也无能为力。所以像大哥这样的年轻人才跑去参军，去北伐，意图摧毁腐朽的军政政府，建立富强民主文明法治的社会。还记得前年胡帅军队进京，要是公理法纪在这帮兵匪面前没有黯然失声，三哥和大哥又何必着急地送我们一群妇孺去丰台？”

薛云来听她说到这里，想要再议论几句，然而忽然惊觉自己一味沉浸在骨感的理想当中，还不如眼前的蕴华接受现实来得无惧无畏。

蕴华又说：“历来贪嗔痴是一切罪恶之源。我将要做的事情，若对方没有犯个贪字，我无论如何是决计不会成功的。所以，上当与否，全看他们人品心术。这里边，还要靠三哥、王先生和羽衣姐姐各位都来帮衬呢。”

“你究竟什么计划？”

“很简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蕴华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我要把这一家子赶出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