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来看见了,只道她还在为梅小姐的事情分神,也由得她去。蕴华往里走,见内室里帐幔、壁纸皆成乳白色,一面墙上挂着副《江上独钓》,对面是一副《月落乌啼》。一张五尺长的大书案拦住内室正当中,笔架上大小狼嚎若干,还有一副只画了一半的翠竹图尚未来得及收拾。蕴华虽不精于作画,却会品鉴。她看那几幅画的笔法,知道是同一人做画,且题跋的字秀中有韧,不由得点点头,对这位艺伎的才艺更添了几分敬重。
琵琶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羽衣来到蕴华身后,说:“早起随意涂鸦,有人递条子进来,她们临时借了我的屋子去用,这里就未曾收拾。让穆小姐见笑了。”说话的功夫掩上那副未完的翠竹图。
蕴华忙说:“姐姐的丹青极富神韵,不知师从何方?这样的画,我长这么大了都作不出一半来。”
她这么一说,羽衣却像听闻什么要不得的言论,连连一迭声“哎呦喂”,说:“这可不敢当!小姐这话,非但拟于不论,还深深折我了!风月浮萍之流,凭着这点末流小技讨口饭吃,不敢和小姐相比,更当不起‘姐姐’两字。这话还好在我这里随便说说,要传到外面去,让人笑掉大牙。”
蕴华皱眉,“这是何话?姐姐自然有姐姐的好处,我才来敬你。谁敢来笑?又有什么可笑?若怀疑我不是真心,这又大大错了,我这个人向来有一说一,不逢迎谁,也不敷衍哪个。”
一旁的薛云来听至此,忙说:“这话我倒可以见证。我这个妹妹就是直脾气,她喜欢哪个就哪个,从不藏在心里。相反,得罪了她,她也能立马使人揍你个七荤八素,丝毫不含糊。”
王大虎自然知道薛云来说的是哪段公案,闷声笑了一下。羽衣说她不信,蕴华嘿嘿两声,说:“真的,我三哥不敢往我身上造谣。”
羽衣拿眼睛寇薛云来,他笑道:“哪天吧,哪天有空,你摆好上等的龙井,瓜子花生杏仁茶饼备好,我给你讲讲穆小姐其人其事。”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阵,忽然有人扬声道:“羽衣,我不妨你这里真热闹!”众人循声望去,皮鞋跟得得声由远及近,从门外进来一位妙龄女子,梳着双髻,穿着豆绿色海绒面旗袍,站在门口处微微一扬眉,好不得意道:“出了一天的条子,累死我了,来你这里消停会儿。”说话的功夫,解下大貂毛斗篷,叫:“豆蔻、豆蔻,把我衣服收起来。”
楼道里传来声音:“姑娘,我忙着呢,一会儿来。”
那妙龄女子冲外面啐道:“呸,打量我使不动你!”她熟门熟路地进羽衣屋里,放下斗篷,冲众人扬起带着钻戒的手,说道:“丫头大了心眼也多,叫她做一点小事就推七阻八,不如这里的胖丫头听话。”
这是隔壁松竹班的钧宁,十七八岁,正值艳名最盛之时,每日有无数的条子递进来邀她看电影、打牌、听戏、吃饭,做足全套来捧她,难免骄狂得意些,心地却不坏的,羽衣与她颇有几分交情。且,羽衣看着她现在这样,如揽镜自照,望见了旧时的自己,也肯容忍引导她一二。
钧宁是认得薛云来的,羽衣就把她介绍给蕴华。钧宁问薛云来:“杨公子好些日子不来了吧?”
薛云来说:“他正一脑门官司呢。”望向蕴华,只见她脸上明白写着”哪个杨公子?杨浩文吧!真是酒肉朋友,物以类聚” 几字,不禁想到她之前说的诗酒风流真名士,怎么现在又翻脸成了酒肉之辈了呢,究竟她懂不懂我?
钧宁又说:“咱们人数够,不如打个四圈,松快松快,如何?”
薛云来又看蕴华,正巧她也望着他,两人隔着个钧宁,不方便说话,但一来一回之间已计较分明。
“你要打便打,看我做什么?”
“我是看你不甚喜欢钧宁,恐又惹你不快,故有此一问。你对羽衣不错,却干什么不喜欢钧宁?”
“她不如羽衣正经。”
“奇怪了,都混这行当的,你如何分出哪个正经不正经?”
“我身在局外,当然耳聪目明。不像有些人,日日闭目塞听。”
“啧,我就说不能带你来,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不是?”
蕴华却不再答了,收回与他的无声勾兑,眉峰一扬,嘴角轻颤,大有不屑往下再谈的味道。
钧宁看看薛云来,再看蕴华,从腋下纽扣里抽出条红绸手绢摁了摁鼻尖,“好了,别在哪儿眉来眼去的,欺负我们不知道呢。再来回两趟,能酿出一坛子好醋来,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酸个透!哈哈哈——”过来挽起薛云来的胳膊,“我替你做主了,四圈,就四圈!”
薛云来对待女性譬如观花,牡丹富丽,月季浓郁,杜鹃繁华,菊花凌霜,睡莲高洁,水仙飘逸,各胜其态,可远观可近赏。所谓莫负春光莫负花,仅此而已,然再进一步却是没有了。当下红着脸从她的臂弯中抽出胳膊,说:“说四圈,其实十六圈都不能收手,算了吧。我们今天就到这儿,改天一定再来。”说着,从墙上的衣服架子上取下蕴华的大衣、帽子,走到她身后展开。
王大虎见状悄无声息地出去胡同口叫车。
蕴华按住薛云来,笑道:“三哥你和两位姑娘再多聊几句,等我去一趟洗手间。”羽衣大概看出钧宁有些挑衅蕴华的意思,正怕场面尴尬,但看蕴华的涵养极好,一想也知道,这样的大家小姐,无论如何是不肯和她们当面打擂台。她扬声从外面叫小红,那个胖丫头进来,羽衣吩咐她:“领着小姐去洗手间。”
蕴华道“有劳”,跟着小红出门左拐,钧宁在屋子里扭着身子叫了声“我一来就走什么意思”,叫蕴华轻轻瞥见,暗感好笑。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小红替她拧开自来水龙头,试了试水温,说:“这两天水气管子烧得足,小心烫。”蕴华点点头,正洗手,一个人影风风火火闯进来拉起小红不由分说就走,“快,那边牌局打了七圈,我的位置风水极旺,你替一替我,别说我有好事不想着姐妹。”
“唉唉,豆蔻,我这里有人呢。”小红说。
豆蔻这才发现还有第三人,两只眼睛上下打量蕴华。蕴华心说有其主难怪有其仆,往裙子口袋里一掏,里面有两块大洋,就给了小红,“你去吧,回去的路我认得。”
小红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道了谢,跟豆蔻跑了。
蕴华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一处屋子外,忽然听见里面一阵笑声,破□□瞎呱呱的声音好像听过。她脚下略一迟疑,就听里面说:“逮着那俩臭崽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我往死里揍!要是情况有变,那个大的可以先不管,反正是外边捡来的,那个小的是贼婆娘的命根子,给我看好喽!只要他落在咱们手里,十万八万的咱弟兄随便花!”
另一个声音说:“那个女的咋整?”
“嘿嘿,使计诓我爹是吧?派人下毒手揍我是吧?听说保定、香河有的是黑窑子,人往那儿一卖,一千是一千,五百也干,老子不为别的,就为出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