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北京四季分明,这里边除了自然气候的效用,大街上各种烘托气氛的商品也功不可没。可清明一过,大街上的“寒食十三绝”约好了似的,一夜间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真应了那个“绝”字,只不过此绝非彼绝罢了。
其实真正说起来,寒食十三绝中的姜丝排叉、焦圈、豌豆黄、撒子麻花、芝麻酱烧饼、艾窝窝、驴打滚都是一年四季能吃到的小吃,就是硬面饽饽,夜间走街串户的小贩们也多有贩售。平常日子里常能尝到的东西,大多不能引发联想,非得到清明前一两天应景吃下,全了过节之意,再与子侄辈说一说子推避世山火焚身的故事,仿佛先贤功成身退的高风亮节也能粘身片刻了。然而翻过清明那天,大街上乡下老太太大丫头挎着柳条筐,沿街喊着“嫩嫩的香椿芽儿——”,“沽曲麻菜哪,沽榆钱哪——”,大伙儿立马就把那十三绝扔到一边,来年再见吧。
为何?曲麻菜、香椿芽儿和榆钱串儿,是清明已过的象征,预示着从今往后,气温稳步趋暖,降雨增多,农耕蚕桑的,可以大刀阔斧了;留恋春光的,切莫恣意虚度了。毕竟,北京的春夏秋这样短,往往早上起来还是初春,睡个午觉,秋风已至。
邻近傍晚,万道霞光穿云而出,穆家上房的庭院里到处是天空漏下的彩光,沉静而玄幻。茯苓远远地瞧见来人,将绸帘子掀开往里喊:“回来了。”
胡妈妈就迎出来,笑道:“总算回来了!才刚太太还在说,还不见人就让我再往西山饭店挂电话。”
婉华已到跟前,“不必着急,我们一帮女学生、三哥以及他的同学,还有王先生在一旁,这许多人呢,怕什么?”
胡妈妈见蕴华手上还拎着个书袋,伸手想要接过去,蕴华笑笑说:“不用劳烦胡妈妈了。我自己来。”
芡实递过热毛巾给她们擦脸,笑道:“二小姐包里的支票簿有那么厚的一沓,还有库房的钥匙,比戏文里县太爷的官印还要紧,弄丢了可不是玩笑。”
蕴华只说回家时路过文白先生家,新得了一本好看的书,就拿芡实身上印花印度布的衣服岔开话题,“广盛祥才做好送来的吧?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漂亮。”芡实说,“蕊香、叶香她们几个也都穿上了,嗯,好像只有夏菊一个不曾上身,别是她不喜欢?”
婉华就说:“各有各的喜好,她不爱这个多些就少穿些,算不得什么事。”
说话间陈淑碧从里边出来了,皱眉道:“出门的时候说下午三点前必定回来,我等到三点半仍然不见人影,就让人往西山饭店叫电话,一叫就是半个小时,结果那边却说你们一点钟就往回返了。八大处到城里,满打满算两小时尽够了吧,四点钟你们还不回来,叫我怎么不着急!既然途径李先生家,怎么不用那里的电话跟我说一声,好让我放心?”
蕴华去文白先生家那是为了取信的,不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谈,便说:“嗨,那个,我想着反正进城了,也不差那一时半会的就到家,何必多此一举?”
“让当妈的放心,怎么就是多此一举?该打!”陈淑碧说话顺势从身旁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抽出条孔雀翎扬出去,蕴华哎呦哎呦地叫疼,婉华笑说:“打也是假打,疼也是假疼。”
陈淑碧这才算了,忽然想起什么事,问:“我怎么恍惚听人传闻你们姑姑家的秀珍和李文白先生最近走得很近,你们听说了么?”
蕴华说:“大概姑姑瞧着先生是大哥的师兄,又孤身寄居北京,逢年过节遣秀珍姐姐送些节礼过去,两人因此有些交情。要说别的,我想大概是没有的。”
“放在我们那会儿,当妈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未出阁的女儿谈起这些男女之事。而现在提倡男女社交公开,反对封建包办,我这才跟你们聊聊。我这头既然都已经放开了,你们做什么还打掩护?我还什么都没提呢,你就说‘别的’,什么是别的?分明不打自招么。”
蕴华一眼睇过去给婉华,婉华自然接收到了,想了想说:“实情是我们确实没有听到太多的言语。”
陈淑碧说:“秀珍那孩子打小就来你们姑姑家,为人踏实且聪明,你们姑姑就教她认字,也读了些书。在我,她和咱们家里的这些个丫头一样,从来不是低人一等的人。”在场的茯苓、芡实听了,脸上不免现出感动,又听陈淑碧继续道:“她既然认字明理,且与李先生有共同话题,我和你们姑姑都乐见其成。难道你们以为我们老一辈的还抱那些门当户对的阶级观念么?可李先生出身皖中世家,又留过洋,秀珍是佣工,这样的落差就算世人都不议论了,李先生家里人未必能和我们一样开明,接受它吧?我替秀珍那孩子担心啊。”
让母亲说中了姐妹俩担心的事情,婉华她们一时间有些泄气。陈淑碧却忽然呀的一声,“光顾说别人的事了,”指着蕴华,“怎么一头汗?”
婉华说:“我们大家都好好的喝茶看景说话,偏她要放风筝,满山遍野地疯跑。”
“那内里的小坎肩也湿了吧?这可是要感冒!不说了,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陈淑碧从腋下纽扣中抽出手绢给蕴华脑门细细擦拭一遍,挥手,“快去,晚饭就在你们屋里自己吃吧。”
婉华姐妹俩迈进自己院子,廊下浇花的夏菊说小姐回来了,放下喷壶,去接蕴华的书袋。蕴华手肘轻轻一弯,书袋就别到身后,只道我自己来你忙你的,径直回自己的西稍间。从脖子上摘下红绒线,那两把钥匙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摩挲几下,然后开锁拉出书桌下方第二层抽屉,将东西放进去,锁好抽屉,照例往外拉一拉确认锁好。
蕴华喊:“叶香、叶香!”
叶香闻声跑来,见夏菊就在西稍间菱格落地罩外,难免“咦”地说道:“别傻站着了,放洗澡水去。”
“哎,哎。”夏菊下意识瞄叶香,看她神情如常,转身往浴室方向走。只听得身后蕴华说我去洗澡这里交给你了,一定给看好。
她不敢久留,只悄悄放缓脚步,听闻身后叶香在说放心吧,天塌下来我也看住它。
蕴华洗完澡,换上一件朱砂色闪光印花缎双色镶边的长衫,趿着平底缎子鞋,在书桌旁坐定,“我不吃饭了,你们谁也别过来。” 叶香答应着,见状放下湖水色珍珠罗帐子,亲自给她守在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