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啰嗦,出门在外哪儿能处处讲究?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吃什么。”
隔壁的周畅卿看一眼周劈风,周劈风明白过来,扣上酒茶单,唤小二要烂肉面。
只听那个女孩子声音说:“今天我可真是满载而归了。但让大哥、三哥陪我挨冻一宿真过意不去,这样儿,正月十八我请哥哥们去建国东堂影院看《十三号凶宅》,怎么样?”
周畅卿一口茶水差点儿没喷出来,请人看鬼片,不怎么样。
透过雅间的隔断往外瞧,晨辉铺洒开启一天的繁忙时光,提笼遛鸟的旗人,多穿着灰布长夹褂,三三两两上门,画眉笼子往棚竿子一钩,小二过来打躬,“三爷、四爷来了,老规矩?”又有几个皮簧票友,进门先拉一段胡琴,高亢激越处唱不上去,也不妨碍人家自我陶醉一番。薛希来起初唇畔挂着笑意,也不知怎么的,那点淡淡的微笑一点一点地凝结在脸上,像水晶冻子一样冻住了。
蕴华却陡然一惊。大哥知道了!他都知道!以姑父的打算,正月□□哥已在跨洋轮渡上,兴许三、四年间不能回国。这一别,山高水远,诸多时光。只觉得猝不及防的,尾随快乐的离别催人心肝。
蕴华略一沉吟, “三哥,烫呼呼的糖炒栗子,你想不想呢?”薛云来笑得无可奈何,终归这个妹妹想要的、想玩的,大凡他能力所及就不忍心看她失望落空。点点她眉心,“你就可着劲儿使唤我吧。大哥,我出去给她找找。”
薛希来嗯一声。蕴华倚在窗边看薛云来拐出了茶馆,往南扎去,消失在胡同拐角。可支走了三哥,她能跟大哥说什么?预祝学业有成吗?薛家长子誉满京城,用不到她预祝;遗憾否?纵有抱憾,于事无补,徒增奈何。梅小姐怎么办?他吹皱一池春水却不自知。千词哽喉,竟无一能说。薛希来却早已恢复如常,喝着茶,说:“蕴华,以后有信给我,文白能帮忙。”
蕴华乍听之下微感讶异。这时薛云来回来了,脚步匆忙,挂起礼帽就说:“往南走一条胡同外的大街上有学生□□,路全堵上了。”蕴华忙问缘故。原来不久前青岛六大日本纱厂的工人们举行了第二次同盟罢工,抗议资方拖延履行已经签署的“增加工资、取消押薪制、工伤工资照发、作息时间合理、不得打骂工人、保护女工及童工等21条”。罢工人数达五万人之多。日本政府向北洋政府发出照会,要求□□镇压罢工,同时把军舰开进胶州湾,准备随时登陆自行武力镇压。亲日派军阀、山东督办张宗昌着令胶澳督办温树德派遣军警,镇压罢工,后者且得了“打死人不要紧”的训示,下令海军陆战队向工人开枪,死伤数十人。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北京的爱国学生正月里就组织起抗议□□,向当局示威抗议。
蕴华正听得义愤填膺,身旁的薛希来却说:“我出去一下,你们且喝着茶等等我。”蕴华回过神才想明白,给大哥去信为何找李文白老师?她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再往深处里想,又生怕薛希来就此走了,真如芒刺在背,慌忙间不知如何取舍。跟薛云来说去一趟洗手间,悄悄跟在薛希来身后也出了茶馆。
薛希来是有功夫的人,耳目聪灵,蕴华也不敢挨得近了,只在他身后二十米处远远地跟着。见他龙骧虎步,眼看要拐过西边的小胡同,蕴华忙跟上去,斜地里却冲出一个人低着头直往蕴华身上撞。雪地湿滑,她脚下不稳狠狠跌坐在地上,那人却没看见似的仓促而行。蕴华摔得狠了,咬着牙关站起来拍拍毛坎肩,忽然变色道:“那人是小偷!抓小偷啊——”她历来无畏,面对此等宵小更涌起一股孤勇,一面喊抓贼一面捡起路边的砖头,眼见离小偷还有一两米就灌尽全力飞掷出去。没成想还真砸中了,让那小偷恼羞成怒,掏出三寸长的小刀回身要砍蕴华。却不知哪处飞出来个簸箕,连带着里边的花生玉米茬扑了他满脸,小偷经此动作稍缓,骂咧咧嚷“哪个瞎了狗眼的——”,到底没也看清,下巴猝不及防地就挨了一记,摔出一丈多远。
原来周畅卿从卫生间出来,见蕴华神色不宁,似尾随前边的年轻人而去,本不愿多管闲事,下一秒钟却还是跟着蕴华也出了茶馆。在她身后远远地吊着,她身姿轻盈,却走走停停屡有迟疑,一路穿堂过巷。老北京的胡同多是黄土路,两旁倚着墙面摆放些竹竿、簸箕、扁担挑子、瘸了腿的板凳,多是寻常人家的玩意儿,与上海洋气繁华的霞飞路和高墙耸立守卫森严的东交民巷很不一样。他却无心多看,忽闻一声“抓小偷”,心里一紧快跑上前,眼见歹徒要逞凶,顺手抄起路边盛满花生玉米茬的簸箕拽过去。却见光影闪过,迅如捷豹,将那贼人碾在脚下。周畅卿才得以看清,原来是被蕴华跟随的年轻人,只见他声色俱厉道:“钱袋子还她。”
蕴华喜出望外,“大哥!”周畅卿赶忙退至墙后,听见那年轻人问她有没有伤着。
“并没有。”蕴华冲那小偷说:“还我!下次再不能偷鸡摸狗了。”
周畅卿看着自己倒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不假思索往回走。
那边打发了小偷,兄妹二人也往回走。饶是平日里再镇定,蕴华此刻也尴尬不已,生怕薛希来问她为什么悄悄跟在后面?谁知他却什么都不说,且在薛云来面前两人也极默契地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画家的眼里,大雪过后的琉璃世界步步是景,处处有画。碧绿圆润的翡翠珠帘幻发幽光,落地钟滴答滴答按部就班,叶香、玉竹抱着几盆水仙进来,见婉华正画得投入,蕴华调颜色,越发放轻脚步,只将花盆摆好在翘头案上,拨弄好里边的鹅软石,悄悄退出去。
婉华今日画兴正浓,运笔有神,挥挥洒洒,顷刻间横云断岭,暮霭苍茫,待到收笔时已经是一片衰草连天,暮冬惨淡的气象。端详半刻,她自家颇为满意,笑道:“该你了,题跋。”见蕴华捏着紫毫笔,神色怔忪不宁,不由得推推她。
“啊?”
“诺,”婉华下巴一扬,“该你了。”
蕴华这几日本就满腹心事,想到薛希来笃定无碍的神情,劝自己做到若无其事;然而这其中的干系重大,她不知道罢了,既然已经猜着了首尾,又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只分了一分心思给婉华,勉强应和道:“唔,该我是吧?”却见那画中斜阳寒鸦,流水孤村,让人恨不得极目天涯,正是赋别饯送之意,更戳中她心思,不禁道:“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婉华秀眉微蹙,“你这几日钝了?”
蕴华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雪,呵。”依着婉华往日喜欢的格调,然而缠绵磨叽从来不过她的大脑,搜肠刮肚才得了一句: “自在飞花轻如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如何?”
离题十万八千里。婉华看出她心思不在此,奇怪,“你这几日恍恍惚惚的,到底怎么了,也没听说哪个账房亏空了十万八万啊?”索性夺过她手中的紫毫笔,用小楷一笔一划写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譙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婉华的字,有一种秀逸摇曳、温柔圆润之美,本该咏于月影秋水之间,此刻却只是简单的横竖撇捺飘忽在蕴华眼前。
院子外头刷刷的响声,是夏菊和两个老妈妈在扫雪;珠帘垂地,次间外头静悄悄的,白芍、叶香几个似乎在做针线,可能是给迦南逢棉袜子。蕴华心头懊恼,人人各司其职,世界便井然有序。然而大哥哥此次成行与否,竟全在她自家一人身上么?她如何能担此重责?又拿什么负此重责?真是千头万绪,难以梳理,然而不待她理清,时间已到了正月十五的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