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热闹不过元宵节,往往从正月十三便开始,历时五昼夜到十七那天才算结束。若说腊八是过年的前奏,开启了热闹喜气的旧历新年序幕,再经过二十三祭灶,除夕接神,一元复始,初二接财神,初三祭马王,一番轰轰烈烈,搅得有钱的精彩纷呈没钱的惊心动魄,元宵节便是过年的尾声。也正应了那句俗语,“十七十八,盆儿罐儿碗儿一起刷”。年菜吃完,锅碗瓢盘叮叮咣咣一收拾,好歹这个年算过了。然而大凡中国人均讲究有始有终才算得上功德圆满,既是尾声,非要来个绚丽的谢幕不可。因此整个元宵节盛况动人,正如《燕京岁时记》所记 “火树银花,光彩照人,车马喧阗,笙歌聒耳”,真是生平良夜景,万家楼阁月明中。
这天晚上家家户户必要吃元宵,大街上的南货铺、饽饽铺卖元宵,就连马路边行人道道上都摆上油桌,当众打元宵。馅儿有山楂白糖、枣泥松仁、豆沙、奶油、芝麻冰糖、桂花白糖,品种多样,既可油炸还能汤煮、蒸食,可荤可素,风味各异,取团圆美满之意。
天刚擦黑,外边酒肆、茶楼、饭庄、绸缎铺、毡帘铺升起花灯,东四、西四、地安门、厂甸、鼓楼、正阳门一带已经游人如织,热闹宣沸。又有爆竹声大作,璀璨耀目的烟火映红半边天空,直搅得济华再也坐不住,妈妈和姐姐正打点东西让人送迦南回去看望他奶奶,济华好不容易忍耐完婉华交代的什么棉袄棉鞋、膏药、点心、肉脯果脯、天福号的酱肘子酱牛肉、自家做的风干鸡、马家汤圆,“就这些了,替我们向卫奶奶问好。”只等婉华话音一落,过来拉迦南,“卫哥哥,别回去了,今晚外边热闹,咱俩一起玩儿去呀。”
陈淑碧说:“可不许胡闹,正月十五团圆夜,卫奶奶肯定想孙子了。”转头叮嘱家里佣人好生送迦南过去,第二天早上再去接回来,迦南前上来辞行而去,她才又接着说儿子:“你才多大点儿人,就知道逛灯市了?你瞧姐姐们,就知道什么叫稳重!”
茯苓、芡实、黄芪、薏仁都在,听了这话偷偷笑。她们和叶香、蕊香、小樱、夏菊、白芍、玉竹几个分作两班,十五、十六日轮着出去赏灯。上元灯节举国欢腾,历来金吾不禁,这群姑娘们早就翘首以盼,只等陈淑碧发了话,胡妈妈给每人发三块钱,“痛痛快快玩会子去吧,只你们几个结伴出去,一定要彼此照应,仍旧结伴回来,别往人多的地方扎,小心冲散了你们;也别去人少的地方瞧,这年头拍花子的大有人在。”茯苓领头答应了一声,又说:“老爷、太太我们去了。”一群小丫头秩序井然退出门外,叽叽喳喳欢快起来。
穆崇山盘一块两寸来长的和田玉籽料玉牌,已有三个年头,有事没事就放在手边摩挲。只等小丫头们走了,将玉牌收进缎面锦盒里,推回抽屉,慢悠悠过来说:“好了,你们姐弟几个说说吧,都要去哪儿?”
济华抢先嚷:“烧火判儿!烧火判儿!”
“那就是城隍庙了。”穆崇山又去问婉华:“你呢?” 婉华说她想去东岳庙或者白云观彩绘纱灯;蕴华却说想去前门大街一带猜灯谜,还想去平则门看冰灯。穆崇山和陈淑碧哈哈大笑起来,“幸好济华不说去宛平城里的火神庙看火判儿。”要不然这姐弟三个逛遍北京城的东南西北,非得哪吒才应付得了。
正说着话,胡妈妈挑帘进来说:“表少爷来了。”
薛家人正月十五必定吃团圆饭,也许是为了应景,这一天佟老太太和薛二太太难得地偃旗息鼓慈眉善目起来,一顿饭倒也吃得相安无事。饭后穆青梵让儿子们带婉华姐妹去看灯,往年里也是这么过,故而吃完晚饭两人就早早过来了。
叙礼过后,陈淑碧笑说:“你们两个也就仗着两位哥哥过来,才敢这么天南地北地去。”转头吩咐胡妈妈,找几个年轻男仆跟着小姐,”知道现在的小姐们出门不爱有人跟着,嫌行动不自由,别人也说这家子封建老派。可今夜不同,满大街乌泱乌泱都是人,多几个家里人跟着,有什么情况也好照应。”薛希来说:“舅妈放心,我父亲让薛桥、薛亭两个也来了。”
那两个身手灵活矫健,有他们跟着孩子们自然放心。穆崇山夫妇此时方知薛鸿飞用心良苦,明日就送薛希来前往天津登船,再不能让他今夜跑了,临了功亏一篑。但看薛希来谈笑自若,都以为他已接受家里安排,如此真是皆大欢喜。薛云来和婉华从不知道其中曲折,两人温声细语,谈论起东岳庙和白云观孰先孰后。只有蕴华略明白些关窍,却看不懂薛希来打算,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心惊胆战跟着出了门。
上元节不仅是赏灯、放烟火、猜灯谜、吟灯联,精明的商家还会瞅准时机大搞降价促销活动,小摊贩更是彻夜不眠,人们赏灯之余不忘购物,大街上胡同里可谓人头攒动,寸步难行。小汽车这时反倒成了累赘,穆崇山深知这点,也不乘小汽车了,家里洋车的车夫放假未归,管家叫了五辆洋车在门口,穆崇山抱着济华乘坐一辆,长信和长用跟着也乘坐一辆,与婉华姐妹、希来兄弟分别后直接往北奔城隍庙街去了。
一路上焰火缤纷,花炮在城市上空绽放出形状各异的花卉图案,光海从不间歇地映在济华的童眸中,愈发衬着他的眼珠子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城隍庙的庙门、大威灵祠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只见大殿前一座用黄泥塑的与檐齐高的空心判官坐像,内部是一个炉膛,由施主香客供奉煤炭燃料等,判官被烧得浑身通红,火焰便从它的七窍中喷冒出来,蔚为壮观。不少居民远道而来看火判儿,烧香跪拜献香钱。济华看的热闹,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鞠躬,嘴里念念有词。穆崇山问他念叨什么呢?济华嘟哝了一句,只因人声鼎沸穆崇山也听不太清楚,“什么?”济华大声说:“爸爸我饿了想吃宵夜。”惹得穆崇山笑得前仰后合。
这边婉华等人商量着,先去前门大栅栏赏灯、猜灯谜,然后再分道扬镳,各自行动。婉华喜气盈盈,冲薛希来弟兄欠一欠身,“今晚又要两位哥哥陪我们到处逛,辛苦了。”话虽客气,语气却很亲昵,反观蕴华却安安静静地站在薛希来身侧,目光不知逡巡在何处,满眼深思。直叫薛云来疑心,什么时候静如处子的姐姐和动如脱兔的妹妹掉了个儿?还是自己本就认错了人?尝试着叫了声“蕴华?”,她置若罔闻,还是婉华推她一把,“三哥叫你呢。”
蕴华答非所问,“谢谢三哥。”薛云来今夜穿着墨灰色物华葛夹袄长衫,领口和袖口飞着白色的兔毛,低着头和婉华说话时,嘴角眉梢总是溢出些许笑意,那一种儒雅温和、风度翩翩,让人看得久了总得翻回头去想,晚上是否吃了酒酿丸子,否则怎么无端端有些醺然。蕴华心思却不在此,也不留意婉华,好在薛希来拉了她上车,“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
蕴华有种猜测,本就忐忑不安,此时更觉得他是一语双关。悄悄回头一看,薛桥和薛亭乘坐的洋车就紧跟在她们后边,倒把婉华他们隔开了。她急道:“大哥,你究竟。。。。。。”却被薛希来比划一个噤声动作,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灿若银盘堪堪悬于屋檐之上,清辉铺泻,桂华流瓦。人间大地上月下灯,绛蜡红莲灯月争辉,无限风光让蕴华一时也看痴了。
朱门绣户满街罗绮。她们乘着洋车浮光掠影而去,她想问一句大哥究竟怎么打算,但他目光炯炯,似欲与穆穆金波一较光辉,她话到嘴边又胆怯了,果真那般,自己又当如何?是助是阻?如何助如何阻?助成之后如何,阻不成又当如何?多种念想势均力敌,拉扯纠缠,几番相较不下。洋车已经驶进前门大栅栏一带缓缓停稳,车夫抹一把汗,“少爷、小姐,再往里走人多,只能到这儿了。”
薛希来给了他一块钱,把车夫乐得颠颠地掉头而去。他拉着蕴华一头扎进繁华深处。前门一带除了大栅栏,廊坊头条、二条、三条都是兴旺的商业街,洋行、绸布皮货店、饽饽铺、中药店、西药店、戏院、金店、银店、玉器店、灯笼铺,各种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赶上元宵节,各家各店铺门前不但张灯结彩,更要锦上添花,竞相点燃各种花灯、大放花盒,引得老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赏,摩肩接踵,盛况空前。
这边八大祥之一的瑞蚨祥门前人山人海,商家请来了花炮作坊的专人点放花盒子。火捻子点上,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盒底儿下坠,喷射出五色焰火,人们欢呼着哄一声往后躲让,孩子们鼓掌狂呼不停。婉华两姐妹也看得有滋有味,过了片刻,往前头走去。商铺的房檐下、铺面前升起了五花八门的花灯,一眼望去势如游龙,有木框五彩纱灯,上画《三国》、《列国》、《西游记》的故事;也有沙灯,使流沙填入镶嵌进厚纸盒的胳膊腿儿、脑袋,滚轴一转,那些人物的胳膊腿儿也跟着转动。沿街两排都是卖花灯的商贩,多是油纸糊的动物形状的灯笼,鸡鸭鱼兔蚱蜢乌龟,栩栩如生,价格亲民,极受小孩子们待见。还有更贵的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系了绸绫纸绢的,价格从一块到四块不等,许是太贵了的缘故,只有少许人问津。
薛云来问她们姐妹可有瞧上的,蕴华说:“花钱买的有什么意思?”在各个商贩、人堆里搜寻,叫她发现一家摊位,竖起高高的广告牌子,“对灯联,猜灯谜,送花灯”,遥遥一指,“瞧上哪一盏?我给你们赢来。”大道上人群如流,几人只能顺着人流往那边挪去,忽见人堆里一个着西装的年轻公子,用一种奇怪的韵调说“形杭形杭形形杭”,摊贩老板有些惊讶,也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他手中的上联,“盛盛盛盛盛盛盛”,并且说:“公子对七个‘行’字,完全正确,这琉璃灯归您了。”自有随从上前接过那八瓣莲花琉璃灯,道了声谢,分开人流簇拥着主人离开。
蕴华望着周畅卿远去的背影,婉华也不解,求教薛云来,他说:“那是江浙南部的金华地区口音,在那一带,‘盛’字有‘成’、‘场’两音,‘行’字同样也有‘行’、‘杭’两音。上联七个‘盛’字,却念做‘成场成场成成场’,对下联的‘形杭形杭形形杭’,既工整又对仗。”婉华不禁抚掌,“妙极。”拉着妹妹下场,两人在一排排三尺红字幅灯联中穿梭,有时不假思索,时而凝神深思。周遭聚集不少游人也在猜灯谜,更有丽人群女,艳妆浓抹者有之,缟衣淡服者亦有,见了薛家兄弟,掩嘴笑语纷纷而过,衣香犹闻。皓魄倍明映照这群眼花缭乱,却止步于薛希来跟前,他望一眼弟弟和妹妹,悄悄退出人群。
这边婉华扯下四条字幅,递给老板。“殿前无灯凭月照”,她对“山门不锁待云封”。“ 雨无门户能留客”,她说“虹有桥梁不渡人”。老板又说:“ 流泪眼对流泪眼”,婉华低眉浅笑,“断肠人送断肠人”。那老板直夸赞她“小姐好才思!只这条难了,您听好,‘片月为船,撑入银河七姊买’。”婉华张口就答:“繁星布局,变成棋子八仙移。”围观人群一阵掌声,那花灯老板也豪爽,“得了,您自个儿挑吧。”婉华要了一盏画孙大圣的七彩纱灯给迦南,那盏螺蚌羽毛做的送给济华,去看蕴华,她那边也有了。
用“为名焉为利焉何必忙忙”,对“往南乎往北乎权且坐坐”;再拿“前人后人,三人成众”对“今夕何夕,两夕已多”。那老板看这一对笑靥如花的双生姐妹,喜庆极了,笑说:“这位小姐,您再对上一条,我送您一盏八角琉璃瓦宫灯。”蕴华心说这有何难,递上手中的上联字幅,原来是“不大点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她说:“这几个角色,能文能武能圣贤。”
那老板一晚上净赶上能诗作对的年轻人了,挥挥手,底下伙计掣个长长的钩子搭下高处的那盏八角琉璃瓦宫灯,递给蕴华,“这位小姐,您拿好了。”蕴华抚触着细碎的黄流苏,笑逐颜开,眸光流转更见更高处还有一盏八福水晶玻璃汽灯,转动时还发出悦耳的声音,不禁问:“那是什么?”
小伙计说:“好家伙,这可是我们小店的镇店之宝。才刚有位老爷出二十块大洋我们掌柜都不卖,非得对上对子不可。”蕴华起了好胜之心,遂问上联,原来是“驾一叶扁舟,荡两只桨,支三四片蓬,坐五六个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离开九江已有十里。”且要求下联之中,必以数字对上联有数字处,虽不论反顺,但不得有一字与上联相同。确实把蕴华难住,姐妹俩挤在一处苦思。那小伙计又过来说:“两位小姐,恕我说话实在,这上联摆这儿三年了,没人能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