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希来驾车,云来下车给蕴华开车门,见她只穿着鹅黄色的大衣,长至脚踝,马尾辫上别着蝴蝶状水钻发卡,黑夜里泛着粉色幽光,聘聘婷婷的已有少女的模样,一个怔忪,打趣的话卡在嗓子里,只说:“穿得太单薄,进去再添一件,我们等你。”蕴华用眼神示意,原来手里拎着个大包裹,“叶香已经给我备好大毛长坎肩啦。”
薛云来笑道:“你的丫头还真用心。”
深夜里驱车飞驰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因为稀少所以奇特。天地似乎被哪位伟大的色彩家布置好了颜色,夜空通透的黑墨色,嵌上几颗碎星子,黑黢黢没有半分人间灯火的周曹,阒无人声,被偶尔出现的晕黄路灯光柱生生劈裂成两半。她们的小汽车在光柱和黑暗之间暗伏亮出,一瞬间的骤黑骤亮让人迷离恍惚。但蕴华更多的还是清醒,想起看过的志怪小说,难道此时是冲破黄泉的轮回路上?要说不是,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要说是,那偶尔传出的犬吠声怎如此清晰?
她难得地声音有些发紧,手慢慢摸过去,“三、三哥。”等摸到衣服布料,软糯的手感,顺着往下,是温暖的手。她先摸到的是手背,感觉有些瘦薄,却也顾不上了,紧紧握住不放开。薛云来心知她是害怕,心里好笑却不敢太逗她,“是你要去晓市,待会儿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潼潼,偏又极安静,你还逛不逛了?”可握在掌心的手指细腻柔软,翻过年就是十二岁的姑娘,心猿意马间一时也不确定如何是好,只好僵坐在那里,让她拉着。
等到了法华寺附近,薛希来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停车,三人下车沿着矮窄的巷子一路向北,不一会儿就到了。果然是窄逼的小巷子,只从入口看两旁地面上摆满了东西,中间一条狭小走道,仅容两个人堪堪错身而过。天色深黑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是看清楚不少人都是手提一盏马灯,在各个地摊前搜寻。薛希来从后边给她递手电筒,照出来的光束明亮且远,“去吧,我们就在你身后。”
蕴华留意到他今夜格外沉默,相比往日的寡言少语,今晚格外透出一种疏离和客气。她想要探究,但很快被市场上新鲜少见的玩意儿吸引过去,果然像同学所说的,晓市上什么都有!什么金银首饰、古玩玉器、书画字帖,再到旧衣服鞋帽、桌椅板凳,这些都稀疏平常,好玩的是还有前清官员穿戴的朝服、朝珠,马褂、鼻烟壶、马靴、铜水烟袋、砚台印石、蛐蛐罐、蝈蝈葫芦,真是杂七杂八,包罗万象。蕴华在一摊位前驻足,见他们家卖的补服,飞禽猛兽,从一品仙鹤、麒麟到七品的鸂鶒、犀牛俱个齐全,饶有兴致地拿手电筒照了半天。
那摊主热情,见领头的是个小姑娘,锦衣夜行,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出来顽的,更有心卖弄,“文官儒雅,以禽鸟为补子纹样以彰贤德。故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骁勇,以走兽为补,为彰威仪,故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是犀牛。”蕴华听他说得热闹,一径点头,却不说别的,摊主大约知道了她只是瞧个新鲜,说到后来索性越过蕴华,对她身后的薛希来说:“这位爷,您不瞧瞧这仙鹤补子?仙鹤雅逸高洁,仅次于凤凰,是个好兆头。”
“不了。”薛希来拥着蕴华往前走。蕴华转过身冲薛云来耸肩膀,“大哥哥那么严肃,仙鹤不配的,我看獬豸才对。”
薛云来苦笑,正是天色最魆黑的时辰,大哥的黑发玄黑长褂消融于黑夜之间,余一双冷眸扫视,如秋风肃煞,让人冽厉生寒。自从得父亲允许出来走动,大哥看似如常,他却见他常常凭空远眺。庭院里长着银杏树,然而年年枝桠,日日月光,他竟不知道大哥在思量何处。
獬豸配大哥?这话也就蕴华敢说。
没走出多远,蕴华又在一个墙根拐角处的摊位下停下,黑洞洞看不清本色的棉布上零零星星的只摆了七八样东西,有澄浆细罐和瓷罐,圆柱形的靛颏笼,长方形的红子笼,还有几样蕴华不认识,“咦”一声才要问,薛希来叫了声“二妹,”“嗯?”“下雪了,你把坎肩穿上。”把雪白色水貂大毛坎肩轻轻一抖,披到她肩上,顺势簇拥着她继续往前走。蕴华一边扣着钮子,隐约估摸出来,踮起脚尖倾身过去,薛希来也就俯耳过来,“怎么不叫我和那家摊贩说话?”“就那几件玩意儿,不像正经生意人。”
“哦,这样儿。”眼神一拐,脚下是一个鼻烟壶摊贩,整整齐齐摆放着百十来个鼻烟壶,玻璃的、玉石的、松石的、玛瑙的、碧玺的、水晶的、翡翠的、青金石、孔雀石、象牙、琥珀、紫砂、蚌壳、铜胎珐琅,什么材料都有;造型也多样,除了典型的扁壶式,还有荔枝、佛手、葫芦、木瓜、石榴等器形。蕴华哇一声,蹲下来对着手电筒挨个挨个挑选。
雪愈发紧了,如椒盐飞洒,颗颗粒粒倾泻而下,黑暗处不觉得,有灯光的地方就能看清人们的头顶上细细的一层白毛。偏又刮起风来,声声呜咽,风雪交加打在人脸上,不一会儿就遍体生寒。周畅卿也是第一次逛北京的晓市,自然是有趣的,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一时间也悟不出来。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万籁寂静之时采入耳际,如铜簧韵脆,让人清冽一振,醍醐灌顶间就想明白了,北京的小贩好吆喝,用北方特有的卷舌音和客气话,货声此起彼伏。晓市不同,大家都在静谧间询价、买卖,仿佛多说一句就坏了规矩。
只有那个声音在说:“康熙朝是有彩色玻璃,什么葡萄色、雨过天晴都有,但要说金星五彩玻璃、五彩缠枝玻璃鼻烟壶,断不能是康熙朝的,你要说是雍正朝的我倒能信,偏你却瞎说,如今再改口说是乾隆朝的我也不敢认了。”
那摊贩不意她小小一个姑娘眼光犀利,但他生意人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买主,被说破了也不尴尬,“东西虽没有康熙朝那么老,但是好东西,您看这画工,什么珍禽瑞兽、马上封侯、喜鹊报春、瓜瓞绵绵,多祥瑞喜庆!不是我吹的,您打听打听,四九城里多少人为买我的鼻烟壶丑时大老远赶过来的。”
风雪交加,遍地飞花飞絮。周劈风看周畅卿向那处凝望,便说:“是那位穆家小姐,要不要我上前去招呼一声?”周畅卿不说话,周劈风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再劝:“四爷,雪大了,回吧。今天中午三少奶奶和赵家五小姐还约了您看电影。”
周畅卿冷笑道:“我就不明白,周家的男人就这么好,值得他赵家上赶着送女儿?”这话周劈风不敢接,只得越发小心,“天太冷了,冻出个好歹来叫上海那边知道,还有跑去军校的事情在前头,正愁不知道怎么开销我们呢。且奉军内乱才刚了,谁也不敢打保票北京城就太平。爷就当心疼我们哥儿几个。”周畅卿越性骂他,“怂样儿。”周劈风总算松一口气,招呼身后的周探风、周随风“跟上!”
一行人往胡同外走,与人差身而过,正好听见蕴华正与摊贩谈价还价,“不对。亭台轩榭漆器是一百二十铜元,套料鼻烟壶每个八十五铜元,砗磲白、仿玉白、宝蓝、天蓝、孔雀蓝单色玻璃是一百零五铜元一个,通共柒佰叁拾铜元。合成铜钱是柒仟叁佰,换成银元是柒拾叁,我给你柒拾伍已经是多了,您怎好要我八十?”话说得极快,如金石掷地清脆悦耳,摊贩见蒙混不了,也只得说:“瞧这嘴皮子,噼里啪啦真快!得了,七十五就七十五!”
周探风咂舌,“这穆家小姐算账快哩!都快赶上二太太了。”周畅卿被他这么一说,恍惚间也忆起小时候斜阳暮照时分,母亲穿着藕荷色四合如意纹的菱纱裙在天井旁边的账房里算账。他胡天海地一通回来,小丫头才洒过水,院子里青石板上蒸腾着暑气,一眼望去只见母亲半低着头安详柔和的样子。“不一样,”周畅卿忽然自言自语道:“我母亲是打算盘,人家小姐却会珠心算。”
“猪?还心酸?啥玩意?”周探风不敢自取其辱了。等出了巷子,天边映来一道亮光,仿佛要劈天裂地似的,对面的天宝轩酒茶馆的伙计出来净水泼街,笑脸相迎道:”几位爷,您来了呐,新年吉祥!快里边请。”将一行人引进里间。周畅卿边走边说:“逛鬼市的事情不许往外说,叫上海那边晓得一星点儿,你们以后也别跟着我了。”沉默半刻,叹道:“我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行动自在。” 周劈风知道他是有感而发,只是周家南号只剩他一个男丁,再有个好歹,老太太再厉害也后继无人呐。索性找些别的话岔开,“爷只看那穆老爷肯让小姐逛鬼市,只当她们家自由,哪家的小姐少爷不金贵?”遂将这几天听的当趣闻一般说了,“听人说这二小姐一语不合就能把弟弟的奶妈赶走,养老院的院长不好了,她当场请侦缉队,似这般小小年纪脸嫩心狠,自有其胆大的地方。”
天宝轩茶馆面阔四间,里边约莫五六间进深,路过柜台和大灶,穿过罩棚再往里走两旁的侧房设有雅座。几人坐定了,周劈风说:“先来壶热乎的杏仁茶、再要些萨其马、芙蓉糕。” “得了,您宽坐。”小二一叠声传话下去,“杏仁茶、萨其马、芙蓉糕咧。”周劈风再看着酒茶单就为难了,四爷在家十来个厨子伺候尚且挑剔,这烂肉面、炸丸子、熏鱼肉、熏猪肝、熏肚儿、卤煮火烧、大肉饼都是粗糙玩意儿,他们哥几个没话说,只怕四爷不好将近。就劝道:“喝过热茶暖暖身子,爷爱吃火鸡三明治,老郭、杏香几个应该已经做好了。”
“急什么。那些老夫子们总说北京城天子气象堂庑特大,酸不拉几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这六百年的帝都,每一寸土地都是故事。”
周劈风说:“有一样物事新鲜——骆驼队。城里城外随处可见骆驼,脖子上挂着铛锵铛锑的铃铛,一到夜里,还别说,真有那么些——”他一时描述不出来,还是周畅卿替他说了:“邪性的安宁。”
周畅卿又说:“驼帮驮硬煤。京郊城外四十里门头沟一带盛产煤炭,多用驼队运煤进城,每年入秋,拉骆驼跑城儿的就开始忙啦。”
正说话间,隔壁雅间传来了一阵风铃呤咚般笑声,皮鞋纛纛声过后,小二上茶来了,薛云来为难地说:“这里可没有什么精巧的吃食,蕴华你可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