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跳起来拍拍手，转了半圈指着身后，道：“大哥哥可别诓我，心宿二在夏季出现，且与参宿四相隔一百八十度，在东北方，这会子怎么看得到？是以杜工部才说人生别易聚难，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宜相见。”

长信两日前虽没带回李文白的口信，估计大事已定，不日将动身离家。好一句人生别易聚难，生离之后是死别，薛希来看了看弟弟和两个妹妹，悄然黯淡下来。蕴华不曾留意，和婉华挤在一处寻找看天狼星的伴星。天狼星的伴星是一颗七等星，蕴华细细辨认后，说今夜这种直径的望远镜是看不见天狼星的伴星了。婉华却疑心那旁边发红光的就是。

“怎么会呢？”蕴华说：“天狼星是蓝白星，其伴星不该发红光啊？我觉得不是。”

薛云来反复观察，又认真想了想，“看距离，很像。”

“那如何解释它泛红光？”蕴华问。

“这有可能是x射线，抑或是乙星的几乎纯氢的大气深层的热辐射，都有可能。论理，5厘米口径的望远镜就可以看清七等星，如今咱们这家伙的口径足足大了两倍，没有理由观察不到。”

蕴华听他讲得道理，有些摇摆不定，可转念再细想，还无权威证据佐证为何天狼伴星泛红光，自己的观点不见得错，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薛云来存了心逗她，“你要不信，让大哥做个裁判怎么样？”

“那就请大哥哥说说，谁怕谁呢！”

“慢着，既然是裁决，你若错了，如何呢？”灿烂星光映着薛云来眉目潇洒俊逸，弯弯的嘴角噙着坏笑。薛三公子温润如玉翩翩公子，这等传言蕴华听一次恨不得捶胸一次，实在是传言有误，大大的荒谬！

“我错了，立时上山跑一圈，不足一个小时绝不下来！”

婉华皱眉，蕴华的脾气她最清楚，轻易不肯落下乘，平日里总自诩言出必诺，她说：“说说闹着玩儿就算了，天寒地冻的，又是晚上，不能当真的。”蕴华却觉得姐姐怎么长他人志气，怎么就见得是自己错了？一旁的薛云来还洋洋自得地笑，仿佛一切尘埃落定一般，蕴华愈发气堵。

薛希来一腔心绪正自梳弄，也不曾留意她们几个的口头官司，听了蕴华的问题，细细看了看，说：“我倾向于认为那就是天狼伴星。古书曾有记载天狼星是红色的，x射线、热辐射都有可能，再就是高温星冕产生的。不过，观星本是一桩乐趣，领略宇宙的浩瀚美丽，穿梭古今，又何必非争出个你输我赢。好了，天也晚了，看婉华冻得嘴唇发紫，收拾收拾回去了。”

大哥既然发话，蕴华也受教，和婉华一起拆望远镜的支架，问：“什么是高温星冕？不曾听李文白先生说过啊？”婉华也说不知道，等回城了找机会让先生好好说说。薛云来凑过来，谦和一笑，对姐妹俩说：“是环绕在星系可见部分以外的一个广延的大质量包层。都是些处在非热动平衡态的高温等离子体，因此发射x射线的能力大大增强。”

婉华点头，“三哥知道的真多。“蕴华却看他弯弯的笑嘴里盛满可恶，哼一声低头将望远镜镜筒收进绒布套里，并不吭声。薛云来原本只是期待看蕴华低头服软的模样，看她这样，更要逗她，”咦，刚才那谁说输了要怎么着来着？”

薛希来转头低声喝了句，“云来！” 蕴华瞬间来了气，扔下手中的绒布就跑。薛云来在她身后哈哈笑两声，寒夜旷野四下无人，估摸着她也就跑出去几步就止住了，等别人来劝两句也好下台阶。哪知蕴华一口气跑出去十几米，渐渐消融进山林黑夜中。婉华急了，大叫蕴华快回来，闹着玩也要有个限。薛希来沉下脸，“她多大？你多大？开玩笑也不看分寸！”

这丫头的脾气怎么还这样！薛云来终于脸现急色，“我去找她回来。”被薛希来拦住，“我去，你领婉华回家，跑出去一个，别再把另一个弄出点什么来。” 简单交代一句话的功夫，蕴华又跑出去好远，薛希来勉强辨认前方的白点，那是她的白围巾。奋力疾驰出去，感觉也有二三百米，那白点愈发近了，一看却把他吓得心惊胆颤——根本不是蕴华的白围巾，而是挂在枝头的白幡。兴许刚才起头的方向就是错的，也不敢再跑了——夜色浓黑，四周密林遍布，饶是他耳聪目明也只能依稀辨认几步开外的景物，再跑错方向更是失之千里。只好鼓足劲大声喊蕴华。

静夜中惊醒了林中野鸟，一阵羽翅扑飞的响声过去，四下复又寂然。薛希来极力回想来时路上经过的岔口，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回退，一面大声呼喊。隐约中好像听见左前方有响动，心中一喜，拨开矮木丛大步踏去，果然一个身影趴在地上。听见声响仰头看他，星光映耀双眸，湿漉漉的有些懊恼，倒不见多少惊惧。

“跌着哪儿了？”

“好像并没有磕着，”蕴华用眼神示意左边，“就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果然，左脚被树根和干藤蔓缠住了，薛希来替她取出脚，一节节捏她的胳膊和腿，“幸好没有骨折。”这才放心扶她翻身坐下，又去检查她的手腕和脚腕，蕴华嗤嗤地吸气，原来是摔倒时左掌被尖石块剌出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

薛希来握住蕴华的手迎向有星光的地方，两边剌得不深，流出些皮肤组织液，中间的地方却不太好，鲜血直流。他皱着眉，用手绢给她简单扎起来，背起她往回走。

“大哥，我腿脚没事啊，能自己走。”

“呆着别动。”

“回屋后一定找碘酒先消毒。”

“嗯，知道了。”

举头是奥妙无穷的星际，入目是人迹罕及的密林，蕴华依着薛希来宽大结实的后背，仿佛天地间最牢靠的屏障就在身前。耳旁的呼吸一下、一下平稳有力，伴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蕴华渐渐的心头赌气消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平日里她还教弟弟要稳当持重，自己今日干的事却十分轻率，她越想越羞愧，闷声道：“大哥？”

“嗯？”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他没有旁的话，责备也无说教也无，蕴华却觉得比狠狠训斥她一顿更难受，仗着胆儿伸长脖子看他，薛希来转头问：“怎么了？冷还是疼？”

那一瞬间她看见他眉眼聚墨深邃无边，莫名地被摄住心神，愣住了，片刻才说：“我。。。。。。我肯定让三哥和婉华担心了，还有你。对不起。”

薛希来往上颠了颠，用力托稳她，“以后真是迷失在荒山野岭里，方位、水和热源是最重要的。白日里根据太阳定方位，夜间则是根据时节和星座；水一定不能缺，人缺乏食物依靠体内的脂肪依旧能够坚持五到七天，前提是有水。荒郊野外实在没有干净的水源，脏水甚至是泥水都能利用起来，这时候就需要火，沸煮过的脏水蒸发出来的蒸馏水是可以食用的。再者，如果没有食物，身体感觉发冷，如果能烤烤火，也能帮助支撑下去。生起火来还能驱散山林中的野兽。”

蕴华听他说了一路的野外生存技巧，如何寻找食物，如何躲避野兽和毒虫，夜间如何栖身，又如何辨别山中常见的草药、食物，事无巨细，详细而生动，一时听得入迷，倒把心里那些愧疚暂时忘记了。

乡下没有通电，别院门口高挂的两盏风灯寒风中摇摆不定。薛云来劝婉华先进去，他在门口等候，婉华心焦，一想到蕴华不知如何，不禁暗中埋怨自己没有劝住蕴华。无意间见薛云来满脸焦炙，只好按下自己的心情安慰他，“大哥一定能把蕴华找回来的，三哥先别急。”

薛云来苦笑，这个妹妹温婉善良，凡事想别人之所想，她又自幼生得娇弱，自然让人呵护。不像蕴华，坚毅倔强，若非她如此，自己又怎么会这么多年都存了逗耍她的心思？只是想看看低下骄傲的头颅是怎一番精彩而已。罢罢，只要她今夜平安回来，以后尽皆仰望，权当哄她玩儿了，杨宗保一辈子不及穆桂英，也无损他顶天立地。

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唤，蕴华从薛希来身上挣脱下来，婉华冲下台阶，姐妹俩搂在一处。婉华气得打她，“你以后还这样么！我要告诉妈妈去，让她狠狠罚你！” 蕴华嘻笑着，“我就是到山上跑了一圈，挺热乎的，好婉华，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给你捂捂。”又去给薛云来作揖，“三哥对不住，叫你担心了，是我的不对。”

她一手挽着婉华，一手挽着薛云来往里走，“你可别告诉妈，就是跟三哥闹着开个玩笑，说给妈听了让她罚我，我倒没什么，三哥倒不好意思了不是？快走快走，你们都饿了吧，吃宵夜去。”

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话，从婉华嘴里出来稀松平常，现在蕴华来说，却让薛云来心绪复杂，一时难以分辨。

直到好些年后，繁星满天，他和她把臂同游科隆大教堂，她的笑容轻盈雅致，泛着星光，“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垂眸一笑，“许是那晚。或许更早之前。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