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汀说：“我们观察你半天了，实在猜不出你是做什么的，分歧又大，所以就打了赌，哎，你别嫌我们无聊啊，这个赌，不白打！”里奇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潘汀说：“我和蓝黛，谁赢谁走！”里奇当然就好奇输的那个了。潘汀说：“谁输，她就留下来，陪你喝咖啡，聊天。”里奇看一眼潘汀，又看一眼蓝黛。“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我俩都猜错了。”里奇咽一口唾液，瞅了一眼自己杯子里一口没舍得动的咖啡，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这时候，一直没吭声的蓝黛试探着问：“潘汀说，你是诗人？”

里奇眼睛瞪起来，慢慢理着长头发，嘴角慢慢抖着。然后他浅浅笑着，向蓝黛问道：“你，猜的，是什么？”蓝黛似乎被里奇的态度鼓足了自信，没有犹豫地说：“你肯定是个画家！”里奇瞪大的眼睛内，眼珠几乎要挤到中间了：“我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猜？”潘汀伸出手要去摸一下蓝黛，但是手还没有接触到蓝黛手臂，蓝黛的话已经出了口：“潘汀说诗人都穷，但是我觉得你是装穷，你身上其实有一股富贵气！”

里奇整个人都要凝固了。潘汀瞅瞅蓝黛，蓝黛嘴角动一下。里奇自嘲似的笑笑，拿起那只碳素笔，思忖了两秒，在a4纸上写了几个字：愤怒出诗人！里奇是准备写“君子固穷”四个字的，又觉俩女孩必然理解不了孔子这句话的真义，又想写成“穷困出诗人”，又担心这有篡改伟人语录的嫌疑，立即放弃了这句。

“穷”字也不会让里奇恼火，口袋里的3000元即便不能壮腰提气，但开端势头足够美妙，也足以让里奇无畏、孤傲。

1997年，里奇4岁，猛犸城最大的企业轴承厂关停，同在厂里上班的父母在同一天回到家里，在里奇朦胧记忆中，从那一天开始，家里说话的人一下子少起来，这样的寂静其实充满不安，就像在孕育着一场地震。

三个月后，年关前的一个深夜，父亲一个人潜入空寂的轴承车间，找到铜轴、铜线、铜板，装了一面口袋，吃力地扛出厂房想去废品站换钱，刚跳出窗户，就被一名保安发现，保安认出了他，一番撕打，父亲用铜轴击中了保安后脑，血浆崩出，当即死亡。父亲逃出来，在外面躲了一夜，次日上午把口袋里的东西卖掉，回到家，交给母亲900多元钱，拍了拍里奇的脸蛋，看一眼母亲，似乎想笑。他说去街上，和几个过去的车间工友喝点酒。一小时后，他从轴承厂的烟囱上跳下来，身体砸在一块写着“从头再来”的广告牌子上，尸体彻底变了形。

里奇7岁那年，母亲把他留在城里祖父家开始读小学，她自己回到乡下，与外祖母住在一起，以种菜为生。里奇一直不知道父亲的事，直到他读中学时，病危的祖父才以一种批判的无可原谅的口吻，讲述了父亲那个劫数般的夜晚……

潘汀起身对蓝黛说话，打断了里奇的回忆。潘汀说：“我看人，很准哒！”然后，也不看里奇，转身走出了“左拉咖啡屋”。

直到此刻，里奇才可以让自己专注起来，目光直率地打量着对面坐着的蓝黛，除了肤色有些黯，脸色有点黄，她的苗条、寡言、甚至羞怯，哪样都好，哪样都可以写成诗。

一个女孩坐在对面，写诗的感觉是不一样了！

里奇的第一点体会自然到来。

蓝黛又给里奇叫了一杯黑咖啡，自己叫了卡布奇诺。然后她笑着看一眼里奇，里奇的视线正在桌面上的三杯咖啡之间来回巡视。蓝黛说：“我输了，不但陪你喝咖啡，而且，今天我来买单。”里奇为蓝黛这句话，或许不仅仅产生一种感动，也顿生惭愧之情。

我里奇何德何能，受这等美女如此恩泽？如果不能写出史诗，将是多么惭愧的事，甚至简直就是耻辱啊！

里奇将刚刚写好的那句“愤怒出诗人”，用笔划掉了。然后，他注视着蓝黛紫色蕾丝裙的镂空处，那些奇妙的斑斓花纹，随着嚓嚓嚓的笔尖走动声，白纸上跳出一行字迹硬硬挺立的句子……

我终于知道，在松桦半年多，里奇一直没有音信的原因：

他在忙于收割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