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将嘴里那口茶咽下，跟着便只管半耷着眼皮朝杯中剧烈波动的水纹看了一时，忽然手一翻，将半盏茶都泼在了傅正头顶。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在颐园堂的四壁上激起了回响，傅正却不管不顾，直直瞪着女帝控诉道：“您怎样待我都是该的，可您为什么偏偏不给自己的骨肉留条活路？如今您倒是会说不是小公主的错，那当初呢？当初若您果真以为不是她的错，事情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

“那也是她的命！”女帝双眼喷火面颊泛红，左手死死把着炕桌边缘，浑身紧绷得像一支即将射出去的箭，“我当初若慈悲为怀，白络瑜又怎么会救她？她活到今天还是个傻子，那有什么区别！”

傅正双眼发黑，脚底一软，忍不住跌在地上，脑袋深深垂向地面，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还提相爷……您……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怎么不能说这样的话？”女帝猛地向后坐在脚跟上，手掌紧紧握成拳，说出的话也像她的拳头那样硬。“我又为什么不能提白圭？那脏东西本就是他带到中京来的！便不计较这个，当初他明知真相却不肯说出来，眼睁睁看着我的杳儿把自己逼疯，你怎么不骂他狠心？就为他养了那个孩子我就该对他感恩戴德吗？放屁，他也配！是，他如今是后悔，可他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养苏毓，可不是觉着他做错过什么！”

3、

董伯娘已有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覃御了。白络瑜留书说带着覃御出门了，让家里不必担心——按说这种事以往常有，可董伯娘这一回心里就是一直不踏实。其实她也知道，年底覃御要成亲，尹慈又快生孩子，指不定那两个人先去中京了也有可能，可她就是不敢同尹慈求证。捱来捱去捱到杨沁的婚礼办完，再捱到尹慈的双胞胎儿子降生，最后捱到过年时，中京仍无任何消息传来，老人家终于失去任何希望，一头病倒在了床上。齐平虽知她心之所忧，却也无法可施，唯有带着嘉嘉尽心照顾开导她而已。

白家素来不与多少人家来往，今年除了杨家和苏家各送了些节礼之外，意外地又多了个从瀛郡来的客人。

董伯娘本无精力待客，齐平却对这位林家来的孙嬷嬷印象颇佳，她记得上回孙嬷嬷来接萧格格成亲时和董伯娘很聊得来，便多劝了伯娘几句，伯娘想想也可以打听打听萧格格近来有没有覃御的消息，末了也就点头答应了。

孙嬷嬷一见伯娘的病容便很是讶异，忙问是怎么了，伯娘勉强笑说无妨，反道她一路辛苦。孙嬷嬷笑说是跟着叶十一娘到平南做生意的镖队过来的，路上辛苦倒是不辛苦，又喜气洋洋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我家二少夫人原本想亲自来瞧姑娘，谁知不巧有了身孕，大夫说怀相不大好，须得卧床歇息，这才派我来送个信，拜个年。夫人说了，等着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女孩儿，还要请姑娘给取名字呢！”

连萧格格也有孩子了……董伯娘心下酸了一酸，又忙问：“怎么怀相不好呢？可有妨碍？”

孙嬷嬷摇头道：“妨碍倒是没有，就是前些日子生了场气，大夫说过阵子养养就好了，我们二少爷也很当紧夫人，您和姑娘大可不必挂心。”

董伯娘微微蹙眉，笑道：“小萧夫人我也伺候过些时日，说句不当说的话，脾气是直了些。不过人倒是个好人。”当初萧格格在白家待嫁时，不但半点不拿伯娘当下人看待，反而会主动帮着做许多活儿，所以伯娘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

孙嬷嬷听得出伯娘的维护之意，便笑道：“来之前夫人便吩咐过了，这事儿瞒谁也瞒不了您家里人。还是为着象郡那个舞娘。我家二爷本就只是远远看她跳过一回舞而已，半丝瓜葛也无，她倒跑来要死要活要嫁进我家，真是谁也闹不清由头。春天里为这个不是还给府上添过麻烦么？那会儿是少夫人把她打发走了，谁知她为着夫人的一句戏语，还真去拜师学艺，非要和夫人比武，在我家门口一连摆了十来日的擂台，闹得城中沸沸扬扬，莫说二夫人生气，便我家大夫人也很不满。”大约是看出了董伯娘的疲态，孙嬷嬷话说得有点快，一口气将来龙去脉都讲完了：“幸而我家二爷拿得住主意，好声好气和她说了半日，才弄明白其实她是找错了人，二爷根本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亏得她还算讲理，这事儿到这儿就算完了，如今人也走了。”

“打擂？”听完一番话，董伯娘也颇觉新奇，“看不出那女子柔柔弱弱的，倒有这样一副脾性。”

“我家大夫人也是这样说。”孙嬷嬷点头附和了一句，“所以她临走，倒还请她上我家酒楼去饯行了。”

董伯娘赞道：“姜夫人的气度是难得的。”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阿御近来不在家，不知萧夫人近日可同她写过信？”

“写是写过，不过就是听夫人说，像是有些日子没收到姑娘的回信了。”孙嬷嬷说着笑了，“就是为这个，我家夫人才说要来看姑娘呢，若不是被耽搁，早已来了。”

她多说一句，董伯娘的心便多沉一分，待她说完，伯娘已连敷衍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齐平抽空搭讪了几句，因说起刚生了孩子的尹慈，孙嬷嬷连道恭喜，又说洗三礼早已备好送上京了，说完指着厅前两个带来的匣子笑道：“我今儿也是送年礼来的。夫人少爷都知道姑娘喜好丹青，所以平日里搜罗来的一点颜料叫我带了来，说望姑娘不要嫌弃，用着玩儿吧。夫人还叫打听打听，看姑娘和殿下的婚期究竟是定在什么时候，她好另预备贺礼。”

董伯娘的脸色愈发苍白，孙嬷嬷却已转身去开匣子，一边还笑说：“论理不该我说，不过姑娘的画实在是画得真好，那一回有幸亲眼见姑娘动笔，公主的面容硬是像真人一般，远远看去……”

“什么？”董伯娘麻木的耳朵在听到两个字时骤然敏感起来，“谁的肖像？什么公主？”

听见她问，孙嬷嬷先是微怔，跟着脸色顿时变了。迟疑片刻，她似乎下定决心，转头向齐平看了一眼，齐平会意，便起身抱着嘉嘉出了门，孙嬷嬷这才走到董伯娘床边，跪在脚踏上低声说：“董家姐姐……我斗胆叫您一声姐姐吧！姐姐明鉴，我当年虽不过在贵人那里做个洒扫的小丫头，可到底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有许多话不该说不能说，那最不能说的，便是咱们陛下的那位公主。可是千真万确，当日姑娘画的，便是瑞临公主的肖像。”

董伯娘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嬷嬷握住伯娘冰冷的手，强迫自己继续说：“姑娘那会儿说是自己在别处看到过的画像，又在画上写了公主的名号，问我画得像不像，我只当姑娘是知道的，便说很像，说完姑娘也没多问，只打发我走了。姐姐，说实话，我也是出了门才回过神，总觉着这事透着古怪，可又不敢同人提起，若不是这一回到了您这里，这事我必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说来说去，我虽是无心，可终究是犯了大忌，不敢为自己求情，要打要骂要杀，悉听您的便。”

她说完便低头伏在地上，董伯娘却没想该不该怪她的话，而是做梦一般问了个问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孙嬷嬷微微抬起头，低声说：“便是年初姑娘路过瀛郡，同我家大夫人商议二夫人的婚事，那时画的。”事已至此，她也看出来这事儿覃御没同伯娘说过，但也正是因此，才证明这件事的确很怪——为什么覃御会放着董伯娘不问，偏要去同她一个末等的宫人打听呢？

董伯娘早忘了孙嬷嬷，心内凉得彻底：年初？竟然是……那个时候吗？那个时候她已听白络瑜说过，覃御能够记起她母亲的长相；但她也清楚记得，白络瑜还说过覃御答应过不会乱打听。从小到大，覃御在身世上其实是很听话的，不然以她的能力，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岁还一无所知。却原来这一次她终于没有那么听话，原来……她还是拿着一个大胆的推测去“诈”了孙嬷嬷。如此一来纵然记不起又何妨？一个确定的母亲，已经足够她了解自己所有的过去。

白相说过她已经记起了沈慕，那他知不知道，她其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呢？

白相说她离开瀛郡之后生了一场病，那生病的缘故可能与这事无关么？

蓦然间，董伯娘又想起了覃御收到的那封信。

覃御素来擅长赏鉴古玩字画，时不时会收到些这方面的拜帖，所以当那个曾经来过一回信的古董商又有信寄来时，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心。甚至即使到了现在，董伯娘也还是不能确定那封信究竟有没有蹊跷，她知道的只是，从那天之后她便再没见过覃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