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淳于夫妻两个的动作算不上温柔，淳于荻却倒还老实，并没挣扎，只嘴巴始终没闲着。

“什么话……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叫我留下看守铁骑我看了，如今我把铁骑看作我的命，有人毁了铁骑你却叫我放过她……你叫我放过她，那你赔我一个铁骑啊！你赔我一个韵儿！一辈子都毁在你手里，我前世究竟欠了你什么……我……我欠了你什么……”

说到最后，这么个大男人居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淳于夫人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将他丢回屏风背面那个洞里之后，便坐在榻上揉脑门，半个字也不愿说。

淳于家主却道：“阿荻的酒，往后不要再给他了。”

淳于夫人从这话里听出了埋怨的意思，心下颇不自在，不过她倒分得清此时夫君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便将不满埋在心里，只当没听见那话，转而道：“那个莫御史近来常与咱家作对，可是因为……”

她刚说到这里，淳于家主便打断了她的话头：“环娘，记住我方才的话。”

淳于夫人甚少受到这种待遇，只得憋着气应下，也没再出声。淳于家主看了她一眼，方道：“司南局是白相的人在管，他若想送些底细给莫十六，自然谁也拦不住。何况淳于家本为铁骑而生，如今铁骑云散，淳于家是该想好退路。”

淳于夫人只觉怒气上涌，却只能低头攥紧拳，沉默一时反而故意笑说：“其实铁骑没了也好，咱们靖儿往后就过安安分分、光明正大的日子不好么？”

“不要把靖儿牵扯进来。”淳于家主的眉毛明显跳了跳，“他的命你想了没用，我想了也没用。至于阿荻，据他父亲说，他也只需躲着不见人，性命却可无碍，你大可不必像从前一样紧张。”

淳于夫人一愣，忍不住问：“那他父亲……”她刚说个开头，淳于家主便飞快地朝她扫了一眼，夫人瞬间闭口，心里猛跳几下，不敢再去深想，忙又问：“温毓呢？她如今在哪里？”

铁骑被毁、淳于荻性命堪忧、淳于家面临最严厉的弹劾……种种事端皆由温毓一人而起，以淳于素来夫人通晓利弊、很能分清内外的脾性而言，此时真恨不能亲自打温毓一顿才可出气。

淳于家主没有回答，但看脸色大约是和淳于夫人同样想头。夫人有了点底气，便不死心地再问道：“那……那个孩子呢？”

意外的是，这个问题淳于家主倒是很快就答了：“听说帝君原不想救，是白相让养活了。”

“白相……”淳于夫人几乎要叫起来，幸而自己临时压住声音，心下翻腾良久，方咬着牙道：“她要怎么出丑我管不到，横竖那孩子跟我也没干系，我只恨她自个儿没那本事手段，却偏拿阿荻他们当枪使！我看阿荻说得一点儿没错，铁骑早该……”

“够了！”淳于家主蓦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严厉。

淳于夫人这一会儿的功夫被夫君斥责的次数已超过过去几年的总和，终究也烦躁起来，索性把余下的话都闷起来自己左思右想，最终发觉淳于荻能否重见天日、淳于家能否重振门楣、淳于靖的未来何去何从等等，所有这些问题将全部寄希望于一件事：只要那个小姑娘安然无恙。

可……她能安然无恙吗？

2、

杨沁回家待嫁，秦伽罗回家伺候小侄女儿，其余侍书宫女等人晚间更没有进颐园堂伺候的资格，所以颐园堂在深夜一般都会很安静，近来却常有例外。

“不择手段的人，未见得就是坏人，我养她，从来也没有想把她养成一个好人。可是阿正啊，我何曾想要……”

女帝素来刚硬，但今晚她的气色却十分颓败，整个人在炕上缩成一团，看上去比寻常的老妪似乎更为虚弱。

“我何曾想到她会这样蠢！”

哗啦一声，又一只蓝釉茶盏在凿花描金的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先我一直看阿敏是个废物，可你看他如今，温家的族长拿到手了，杨沁心甘情愿地嫁了，和秦家的面子情儿总算肯做做了，正经该干的事儿一样没落下，反倒阿毓……真是我瞎了眼。还是你比我高明——哦，还有怀安，你们早便看她不上，现下可趁了愿？她替你们往我脸上甩了这么狠的一个巴掌，你满意了？”

女帝的声音软绵绵毫无力气，听起来很叫人心酸，可傅正却没心情去关心自家主子，昏暗的烛光里，只见她双眼红肿，坐在脚踏上不住抹泪，那模样比女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还有脸跟我要孩子，一个没出阁的公主有了孩子，说出去叫全天下的人都看了笑话，她倒有那个脸面冲我闹——你闹的什么呢？你以为你的命攥在自个儿手心里？蠢货！”

再一个杯子落地，傅正这回却抖了一抖，随即将手背拿到眼前，果然见那里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伤着你了？”女帝往前挪了挪身子，弯腰把傅正的左手拿过去仔细看看，叹一声说：“我的腿麻了，阿正你自己去上药吧，咱们都老了，小病小伤的经不起。”

傅正本不愿动弹，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帝，只得起身去寻了药瓶草草敷上，又给女帝换了一壶茶，才坐回脚踏上，继续抹自己的眼泪。

“你担心那孩子？”女帝自己倒茶喝了一口，从眼角里瞥向那个花白的头顶，心里终归有些酸，“要我说，她也是没用，几句话而已，那也禁不住？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谁也没说是她的错……”

“陛下……”傅正呜咽了一声，却语气坚定地制止了女帝接下去的话。“您什么时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体谅小公主两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