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覃御伸个懒腰，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慢挪下地去穿了鞋，又顺手捞过床边的外袍披上，站起来直行五步又右拐走了十七步，左手抬起摘下墙上的剑，继而接着直行二十步，最终进入练功房并顺手从背后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练功房的门关上后，正厅的门随之悄无声息地向左右敞开，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早说过，她是我的。”

正对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白络瑜，但他只是右手支额似乎假寐，对此动静毫无反应。

外头那人却也没进门，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你近来放了不少血给她吧？连我也觉得出来，你可当心些。”

白络瑜依旧一动不动。

门外那人似是拿不定主意，顿了一顿才又说：“放多少血也没用，她是不会好了，你何苦骗自己？”

有风从窗外吹入，白络瑜额前的两丝碎发轻轻摇了摇，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张开。

其实那说话的人音质十分好听，普普通通的几句“闲谈”，却也被她说得如歌如弦如同天籁，几乎令人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且她说得越多，那音色便愈发好听，只是音量也就诡异地大了起来。

“也是，毕竟养了这么多年，说走就走是太无情了些。不过依我说，做做样子也就是了，谁还真一辈子守着个傻子么？你若果真过意不去，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也算尽了心意。再不然把她丢给入云山那个管闲事儿不嫌多的也成，他那日子过得太清净了，便是个傻子去陪，大约也不会嫌……”

到得后头，那悠扬而雄浑、清越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已显然不可能出自普通凡人之口，而打断这个声音的，说实话也不能说完全算是个“人”。

上官浊一手抄起软瘫下去的双胞妹妹，一手对白络瑜行了个礼，略略低头道：“净儿近来修为不足，时时被钻空子，还请您见谅。”

一霎时间，像是对面映着阳光，白络瑜原本黯淡的脸色变得华彩夺人，他也终于睁开眼睛向外看了看，但并未站起，只道：“你们能来看阿御很好，但她若在附近，对阿御没有好处。”

上官浊默然一叹，回手将妹子拦腰抱起，转身悄无声息地出了院子。

2、

覃御练完剑去梳洗，齐平帮她梳了头发，她手里飞快拆着一个九连环，拆好之后便对着铜镜发呆，神色有点不耐烦。

早饭桌上，齐平把嘉嘉也抱了上去，让她自己练习用勺子，一岁半的小儿咿咿呀呀地把饭洒了一桌子，覃御一边皱眉一边纠正她的动作，倒也不见得有多嫌弃。

如今和覃御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年方二十个月的孩子了。但白络瑜却提醒过齐平，让她在覃御和嘉嘉一道玩耍时多留些心，齐平开始不大明白，直到有一天看到覃御做木工时完全没有顾忌到旁边的嘉嘉，她才隐约懂了白络瑜的意思。

覃御能容忍嘉嘉近前是因为她知道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伤害她，但若要她以年长者的身份去照顾一个孩子，那她是办不到的。她的世界里几乎只有她一个人。

白络瑜并没有瞒齐平，所以齐平知道覃御的身世，作为一个自己也有女儿的人，她问白络瑜的第一句话是：“先生，我虽未见过瑞临公主，但也听父亲提起过，想来那是一位真正心怀苍生的大善人，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白络瑜没有回答。

齐平也没有一定要问出个结果，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天道何为，但我自己做人，是人家待我的好我绝不敢忘，您放心。”

尹慈也来过平南，但覃御根本不认她。不独尹慈，覃御对白络瑜、董伯娘，甚至她幼时常见的沈慕、苏忌等人一概不认，就只认准了齐平，白络瑜也不太明白其中缘故。若按尹慈的意思，她是打算带着孩子来照顾覃御的，苏夫人劝她不动，苏忌却罕见地批评了她：“一个母亲最不能对不起的始终是自己的孩子，你重友情重承诺自然很好，但都不该越过你作为母亲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若那两个孩子出了什么意外，你会承受不起那种后果。”所以尹慈最终也只能含泪而别，没有多作停留。

倒是董伯娘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坚强了许多。她的身体在覃御回到平南后就好了大半，覃御虽不喜欢她靠近，她却依旧竭尽心力为她打点一切，仿佛只要每日能看见那个孩子，就已经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动力。

东方曼来送过衣裳，虽察觉到白家气氛不对，但无人对她说明缘故，她闷了半日也就走了，并未多问。怀安却在这里住了足足一个月，有时忍不住和白络瑜抱怨：“我是亲姨妈，她小时候我一半会儿也没嫌弃过她，偏她不认我！”

白络瑜对她的埋怨从来听而不闻，她把牙咬一咬，多的话便不再说。

诚如她所说，覃御小时候她确实没有嫌弃过那孩子——因为她眼里压根儿就没怎么看见覃御。那个时候，她满心里装的是白络瑜。她恼他处处留情却又怕他离开自己，几乎用尽所有精力去打听他的行踪，一旦摸不准他在哪儿便会坐立不安，故而去看望瑞临母女的时候少之又少，帮忙更是无从谈起。直到瑞临去世，她才惊觉自己从前受过这个妹妹多少“恩惠”：是瑞临把她从被忽视的长女变成了受尊重的长公主，也是瑞临说服了先帝带她去北关，甚至她和白络瑜的婚约也是在瑞临“设计”之下促成的，而到头来她居然觉得瑞临的哭诉是那么的令人烦恼。后来她也曾在瑞临的葬礼上哭到昏厥过去，也曾当众把续娶的苏忌骂得狗血淋头，外人多以为她姐妹情深，可她自己却很清楚，她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过得好了。

便是从那时起，她终于摆脱了对白络瑜的瘾。她心里慢慢明白，白络瑜大约是真的没有喜欢过她，也就筑起了自尊心的城墙，让自己高傲也孤独了十几年。许是太习惯于这种高傲和孤独，当听到那个人再度回京的消息后，她心中竟没有多少波澜。真正让她重启好奇心的，是越来越多的消息证明，白络瑜居然过起了一种与先前截然相反的、早出早归十分规律的生活。那本是她理想中的夫妻该过的日子，她自然也就很好奇，究竟是谁有那样大的魅力拴住了一个天底下最绝情的浪子。

她到今日还能清晰记起第一次见到覃御时的画面，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和颜悦色的白络瑜。她从没想过他的声音可以那么和暖、眼神可以那么温柔、动作可以那么怜惜，那一时她心里其实充满了对覃御的嫉妒，正如此刻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那点轻微的妒意。发疯般跟踪他几年的结果，让她至少比旁人更了解他，这个人素来挑剔而孤绝，即便与帝君对面说话，往往也是不上三句便要厌烦，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错综复杂的钱银流通、诡谲微妙的朝堂平衡、谋算精密的兵备部署……一个这样的人，她根本不信他果真能对那些所谓的“才女”“花魁”假以辞色，所以从前对他的风流韵事也一概不以为意，独独耿耿于怀的唯有与他有过长达两三年传闻的罗家长女。然而和覃御比起来，罗家长女又何尝不像是一个笑话。

怀安寂寞难过时会往菩提树上看，多半会看到沈慕的影子。沈慕在那儿待了有三个月，因为覃御清醒时他也没办法接近，唯有等她睡了，他才能去她床边坐上半夜。

和沈慕比起来，怀安承认自己确实显得不那么“痴情”，但她没料到白络瑜竟会直接开口撵她走。好歹她是这里唯一和覃御有血缘关系的人，凭什么让她走！

“我家里不养闲人。”白络瑜的吐字像是一个一个从嗓子里迸出来，听上去怪异而冷酷。“他们要伺候的是阿御。”

怀安的脸乍红乍白，半日说不出话反驳。白络瑜不准别人踏入白家，所以与她有关的日常烹煮打扫沐浴洗漱等事都只能由齐平岳同董伯娘她们匀着去做，这样一来人手的确紧张了些。沈慕倒是没这个妨碍，因为他每天饭只吃一顿又不挑剔鸡胸鸭舌，衣服也就那么两套换着穿，怀安却一日至少要换三次衣服，还觉着自己已然十分将就了。

“我……”怀安一开口忽然想哭，忙自己忍了忍，方说：“我的事往后自个儿做，你……”

“不必。”白络瑜没等她说完就切断了话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这张脸吗？！”怀安再忍不住，腾地站起来盯着白络瑜，两片嘴唇抖得无法控制，“我说了我是她的姨妈，我对不起她娘亲不能再对不起她，我……”

白络瑜对她的激动视而不见，丢下一句话便出了门：“这是我的家。”

3、

怀安被迫离开之后，杨熙从象郡回来探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