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机场。
广播里不停地重复着:“请ad748航班的接机家属前往大澳酒店,一小时后阿达诺斯航空公司将在此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像催命符。
对许久久来说,这真的就是催命符。
十分钟前,得到令人崩溃的消息,ad748航班失联了。
而她等的人,在那架飞机上。
——我曾想过很多次,有一天你不想再等我,就会离开了。可从来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1
初遇秦臻时,许久久刚刚修完博士学位。
她学的是海洋考古,跟着自己的导师在研究所待了几年,一直专注于沉船考古的学术研究,成绩斐然。本想继续留下来,可她妈妈的心脏病忽然加重,急需一大笔钱,而研究所的那点工资不过杯水车薪,她只好辞职。
可导师不同意,硬是把她的辞职报告扣下来,然后告诉她,最近秦氏海洋勘探公司在招队员,准备对一艘沉在北大西洋的西班牙货船进行打捞。打捞时间大概三个月,时间虽长,但提成很高,应该能应付一段时间的医药费。
“我跟你要了一个名额。”他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许久久,“秦臻,水下考古队负责人。”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约好见面那天,许久久很早就出了门,可公交车迟迟等不到,她又舍不得打车。约定时间要到了,她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致歉。
那边说:“没关系,我等你。”男人的嗓音温润低醇,如炎炎夏日里的一泓清泉,让她焦灼的情绪平静下来。
一个小时后,许久久才到那里。
门打开的瞬间,红茶馥郁的花果蜜香扑鼻而来,仔细一闻,还有生姜的辛辣香气,犹如南方初冬的午后,既温暖又干爽。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正站在纯水器前盛水的男人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她微怔。
那是一张十分年轻好看的脸,深邃而冷硬的轮廓线条把眉眼衬得异常漆黑凌厉,凝视她的目光似在审视,又似在思量。
见他一直看自己,她低了低头,不好意思地说:“忘记带伞了。”
是忽然下起的雨,她从公交车站步行到这里,衣服淋湿了,头发上也沾了水,显得十分狼狈。
一杯热气腾腾的生姜红茶递至眼前,“喝了它,不要感冒了。”
心中顿时一暖,她接过杯子,说:“谢谢。”
“不客气。”他嘴角上扬,笑容跟她手中这杯生姜茶一样温暖。
那一刻,周遭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2
许久久认床,再加上不曾在船上过夜,所以在勘探船上的第一夜,她失眠了。
她走出房间,就看到甲板上坐着几个同事在聊天,秦臻也在。
“你们说,亚特兰蒂斯到底只是一个神话传说还是真的存在?”
“我的观点更倾向于前者。虽然柏拉图在《对话录》里把亚特兰蒂斯描写成一个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家,最后因为地震和大洪水沉入大西洋海底,可他也在文中说过‘考虑这个故事,是否适用于我们的目的’,如果不适合,‘我们应当寻找别的故事来替代它’。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亚特兰蒂斯根本就是柏拉图杜撰出来的。”
有人问秦臻:“老大,你怎么看?”
许久久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她忽然有些期待他会怎么回答。但等了很久,却只见他站起来,“太晚了,明天还要工作,大家都去睡吧。”
许久久也转身回了房间。
晚上睡不好,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晕船,这简直是要许久久的命。从海底浮上岸再爬上甲板不过数十分钟,可对她而言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她想摘掉脚蹼,双手却酸得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坐在甲板上喘气。
熟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我帮你。”
秦臻一手托起她的腿腕,一手麻利地脱掉脚蹼。
“好了。”他抬起头,见她一脸呆怔地望着自己,柔声道,“我扶你回去吧。”
许久久低下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快步向船舱走去,进去才发觉船晃得更厉害了。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停地自我催眠,“我现在好困,要睡觉……”
因为只有睡过去,感觉才不会那么受煎熬,一如爸爸去世后的那些夜晚。
许久久醒来的时候,月光透窗而进,铺满一床,那种痉挛恶心的痛苦好像已经过去了。看着眼前皎洁的月光,她玩心大起,摊开手,月光在掌心里,可一合上里面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怔怔地看着,脸上一片黯然。
“怎么了,是不是还难受?”秦臻端着一壶粥进来,关切地问她。
她摊开手心,怅然若失地说:“月光好美,可惜抓不住。”
如同幸福,如同快乐,看似触手可及,可伸出手才发现,原来一切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微微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掀开壶盖,拿起勺子在粥里缓缓地搅拌着,一股水果煮熟后特有的香气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她吸了吸鼻子,“芒果粥?”
“嗯,我问过了,芒果益胃止呕,对晕船效果不错。”他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喝一口。”
他的声音里有宠溺的柔情,像哄一个小孩子般,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动容。鼻头一酸,究竟有多久不曾被人这般对待过了?
大概是病中,人变得特别虚弱,也特别依赖别人给的温暖,她没有拒绝他的关怀。
可一口粥才下肚,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吐得天昏地暗。
他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又给她泡了淡盐水。
漱完口,她把空杯还给他,“谢谢。”
秦臻见她脸色苍白,站起来都有点困难,正想抱她去床上,然后他肩膀猛地一沉,她竟然晕过去了!
他叫来随船医生,确诊是晕船引起的晕厥,这才松了口气。
3
之后的几天,许久久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由于大西洋的海上气候变幻多端,水下环境复杂恶劣,往往一个水下考古工作周期也就一半时间可以入水作业。考虑到安全问题,一般都是两人一组潜伴作业。为了不影响进度,秦臻身兼两职暂时代她的工作。
等她可以下潜作业,已经是十天以后。
那天,飓风刚刚过去,海面难得风平浪静,水下状况也是这段时间最好的一次,但秦臻却执意要和她一起下潜。
在勘探船上的这些日子,秦臻对她的照顾根本不加掩饰,其中的用意自然不言而喻。可为什么呢?他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相遇时她又那么狼狈,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她拒绝他的陪同,可他说:“你的身体刚好,我不放心。而且,”他顿了顿,忽然变得一本正经,“保证员工的安全,是老板的责任!”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她还能怎样拒绝。
海底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静谧无声,斑斓生动。
在深海灯的照射下,西班牙货船的船体残骸静静地躺在海床上,尽管历经海水的冲刷和漫长岁月的侵蚀,但依然保持着当年沉没时的样子。
就好像,时间已经静止,不再流逝。
世界变得那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那是他们的世界。
因为氧气量有限,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潜到工作区域。许久久率先到达,她不作停顿便开始提取遗物,秦臻紧随其后。
很快,秦臻就先处理好了。正要离开,忽然瞥见一点光在闪动,他游过去,原来是一个水晶匣子,久经沧桑,几乎整个都埋在淤泥里。随着他的靠近,匣子里有一抹幽蓝在莹莹浮动,温柔得像深夜的月光。
月光。
秦臻心中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许久久也弄好了。她游过去时,却看到秦臻伏在探方旁清理着什么,视线一转,落在他的氧气瓶上,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的氧气量已经所剩不多,再不回潜就危险了。
可是……望着只剩下一角埋在淤沙里的匣子,他犹豫了。
见他还不走,许久久急了,用力打出一个“上去”的手势。
他心中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回以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加快清理速度。很快,匣子就全部露了出来。
他刚要去拿,意外就发生了。
一只指甲大小的红水母被暗流冲到面前,他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就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脖子好像被绳子勒住一样根本无法呼吸,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冷……不好,他被红水母蜇伤了。
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死死抱住匣子不放。
4
秦臻睁开眼,就看到许久久近在咫尺的睡颜。
她的相貌寡淡,是那种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类型,再加上在海上风吹日晒,皮肤变得异常黝黑,看上去一点也不好看。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会对她心动呢?
其实,在他办公室的见面,并不是他们的初遇。
他记得,那天是12月1日,第17个世界艾滋病日。一大早,他扮成艾滋病人在广场上向行人索抱,却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被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正当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就看到了她。
十二月的鮀城,依然秋高气爽。她穿得单薄,猫头鹰刺绣的宽t恤,黑白格子休闲七分短裤,手里还提着超市购物袋。她边走边从袋里拿出一盒酸奶,用牙咬开直接喝起来。
他看得有趣,失笑地想,这小姑娘,真够大大咧咧的。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购物袋不知怎么的忽然破裂了,有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
“哎,戴口罩的帅哥,麻烦帮我捡一下。”她冲他甜甜地一笑。
她笑起来时嘴角弯起,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萌萌的,特别可爱。他捡起罐头递给他,她接过来,说谢谢。
见她要走,他连忙叫住:“我是艾滋病人,你能抱一下我吗?”
“好呀。”?没有任何犹豫,她张开双臂就把他抱在怀里,分开时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他被拒绝无数次后得到的唯一一个拥抱,郁闷的心情瞬间治愈,就连心也变得暖和起来。
那之后,他只要有空,就会到那个广场去转转,可是再也没有碰见过她。心里多少有点失落,那样甜美可爱的笑容,像暖阳一样,令他有点怀念。
直到两年后,他受邀回母校参加毕业典礼,再次看到她。
望着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明亮、温暖、可爱,若说两年前初遇时,他对她只是一点点的好感,而此刻的重逢,便化为细密的欢喜。
只是他还来不及作何表示,毕业典礼一结束,他就被母亲强行送到总部历练。
身处海外,他却依旧关注她,恰好她的博士导师也是他曾经的教授。知道她妈妈生病急需用钱,便力排众议启动搁浅多年的项目,然后联系了她的导师。
……
匣子!
秦臻一动,就把许久久吵醒了。
“太好了,你总算醒了,我都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四天五夜,整整四天五夜……”连日来的担忧与不安,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她开始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秦臻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地凝视她,如溺人的深海。
被他看得窘迫,她低了低头,“我去叫医生。”刚起身,就被他拽住。
他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匣子,“送给你。”
许久久僵住。
小小的匣子里,放着一块雕成鹦鹉螺形状的透明坠子,灯光下,一汪蓝光淡淡地晕开。
月光石。
“你为它连命都不要,就是为了送给我?”
“你不是想抓住月光吗?”他拿起坠子握在手中,说道,“你看,它是抓得住的。”
片刻的沉默后,她轻轻开口:“我爸爸一直都在寻找亚特兰蒂斯的遗址,一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九岁生日,我收到的礼物是爸爸快递寄来的鲸鱼头骨标本,我高兴坏了。更让我高兴的是,爸爸要回家陪我一起过生日。那天,妈妈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一直忙到中午。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爸爸意外身亡的噩耗……”
“你知道吗,当你拥有过强烈的期待,当失去时,那失落也就变得特别强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其实是在拐着弯地拒绝他。可她的拒绝不是不喜欢,而是怕一旦失去了会痛不欲生。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要开始。
只要不曾拥有过,就不会害怕失去。
秦臻听懂了。
他把坠子重新放回去,微笑道:“这坠子还没有镶嵌,我先替你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