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那么云淡风轻,可眼里都是苦涩和无奈。
5
那之后,她开始躲他,避开任何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很无奈,但也没有勉强她。他清楚,许久久之所以会这样,是认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既然她不想见他,那他就暂时不出现在她面前。于是,一个刻意躲避,一个有意成全,在小小的勘探船上竟真的没有碰过面。
直到那一天,打捞工作基本结束,许久久被安排去盘点出水文物。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随手接起。下一秒,“啪”的一声,手机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同事奇怪地抬起头,见她脸色煞白,慌乱不知所措,便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回去……”
同事受不了,“可我们现在在大西洋北部,沿途没有任何港口,你说要怎么回去?”
是啊,怎么回去?根本就回不去!顷刻间,许久久好像失去支撑一般跌坐在地上。两三秒后,她忽然起身拔腿狂奔起来,跑到甲板上,猛地一头扎进海里。
跟过来的同事大骂她疯了,忙跳下去将她捞了上来。
这动静闹得很大,秦臻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如同困兽一般蜷曲在甲板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他蹲下来,“久久?”
她抬起头,一看到他,眼泪扑簌簌直掉,“我刚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我妈妈的心脏病又发作了,情况非常危急,正在icu里抢救。秦臻,我要回去,现在就要回去!”
“好,”他伸手拭掉她脸上的眼泪,语气温柔,“我们现在就回去。”
很快,一架轻型直升机悬停在勘探船上空。舱门打开,一条绳梯抛了下来。他抓住绳梯,向许久久伸出一只手,“久久,来。”
他的眼睛深邃如海,透着沉稳的笃定,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她抓住了他的手。
直升机的速度很快,一进医院大门,许久久就开始狂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她抬起手擦掉,可刚擦完,眼泪又溢了出来。到最后,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慢脚步。因为她怕跑慢了,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但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死神呢?
“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吧。”主治医生遗憾地说。
她踉跄着不断往后退,一边摇着头,她不相信。
直到撞进一个怀抱,她茫然地仰起脸,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久久。”秦臻轻声叫她。
她回过神来,疯狂地跑进病房。
许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女儿,吃力地抬手想要去抓住女儿的手。许久久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着。
许母慈爱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眷恋和不舍,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和欢喜,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好像随着许母的离去,也停止了。
许久久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秦臻慢慢走过去,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久久,这个世上你并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
6
葬礼结束后,许久久开始整理遗物,秦臻陪着她。
许母的遗物不多,都放在一个漆器首饰盒里,里面只放了一本日记本和一封信。她先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才知道,原来许母以前也是海洋考古专家,只是后来被查出患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才不得不提早结束海洋考古生涯。
最后一页的日记写于十一年前,许父去世那天。
“老许,在我得悉你发生意外、尸骨永沉于大西洋的瞬间,我的心也随你的离去一起沉入海底。可这场意外不是意外,是我害了你。
寻找亚特兰蒂斯的遗址一直都是我们的梦想,可我却因为身体原因而不得不放弃,那种被迫放弃梦想的感觉就好像梦醒了无路可走一样令人绝望,可你却对我说:‘现在你不能走了,没关系,我来背你。我们两个人的梦想,就由我一个人来完成。’
老许,是我让你背负了这么多,我是你的包袱。
你知道吗?我多想随你而去,可如果我走了,我们的女儿怎么办?”
泪水渐渐湿了眼眶,许久久连忙合上日记本。难怪爸爸离开后,妈妈的身体会衰败得那么厉害,难怪妈妈在临终的时候会那样如释重负和欢喜……现在,她都懂了。
秦臻递给她一包纸巾。
“我没事,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硬把眼泪逼了回去。
他轻叹了一口气,收回手。
许久久拿起信封,拆开,一把钥匙掉了下来。信封里还有一张字条,她低头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拿起钥匙朝书房走去。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秦臻,“你相信亚特兰蒂斯真的存在吗?”
双眸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待,秦臻一怔,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左右他们两人的关系。他认真想了下,刚准备回答,她却已经转身,打开门进了房间。
书房很大,也很乱,地上、柜子里、书桌上都堆满了各种石头、标本和资料,不过一点也不脏,显然有人经常进来打扫。
“这间书房以前是爸爸在用。”她趴在故纸堆里掏啊掏,“后来爸爸走了,妈妈就锁了起来。想爸爸的时候,她就进来坐一坐,有时一坐就是整天整晚……”
秦臻打断她,“久久,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我……”
“找到了!”许久久喊道,她从故纸堆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军用铁盒。铁盒里,放的都是与亚特兰蒂斯有关的文件、笔记、文章和文字证据。
秦臻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缄默了。因为他知道,现在不管自己再说什么,许久久都不会听了。他已经错失了走近她的机会。
他起身,悄悄离开书房。关门的时候,透过门缝温柔地、深情地看着她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的侧影,他还是舍不得关上那扇门。
那一夜,许久久一直待在书房里工作到通宵。
秦臻在门外守候到天亮。
许久久走出书房的时候,就看到秦臻蜷着腿睡在沙发上。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可为何这般睡梦难安呢?
秦臻睡得很浅,他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许久久,感觉一切好像在做梦。
对,这是一场美梦,一场他愿意沉溺其中的美梦。
但美梦从来都最易醒。
“你知道吗?”吃饭时,她兴奋地说,“我昨晚找到一份地图,是17世纪亚塔那修·珂雪绘制的亚特兰蒂斯地图影印件。上面还备注了位置,就在大西洋的中部,之后就因为一场毁灭性的大灾难沉入了海底。”
他放下筷子,专注地听她讲。
“我认为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说不定亚特兰蒂斯的遗址真的就在这个地方。不过不管真假,只有去了才知道。”许久久最后总结道。
“你是认真的吗?”
“嗯,我已经报好名了,现在就等通知。”
秦臻说:“久久,你想寻找亚特兰蒂斯的遗址是不是因为它是你父母的遗愿?”
许久久沉吟片刻,“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也是我从小的梦想。可因为妈妈的身体,我只好放弃。现在她不在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对很多人来说,亚特兰蒂斯只是一个传说,可对她而言却是信仰。
寻找亚特兰蒂斯遗址的脚步,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停歇,除非是生病了走不动了死了。
“我明白了。久久,竟然寻找亚特兰蒂斯遗址是你的梦想,那我永远都会支持你。”他的语气十分认真,像承诺、像表白,更像他锲而不舍的坚持。
她听了,只是笑了笑。
秦臻黯然无声。
吃完饭,许久久开始收拾碗筷,秦臻想帮忙,却被她拒绝,“你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
“秦臻,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不值得。”他走到门口,她又叫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我走了。”
门在他背后轻轻关上。
她望着那扇门,只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空旷无比。
7
没多久,许久久就接到通知。
出门前一天,她收到一个快递,包装精美的纸盒里放着已经做了银花丝镶嵌处理的月光石坠子,镶嵌的工艺虽然繁复,却不会喧宾夺主,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纸盒里还附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只有六个字:愿你梦想成真。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祝福,却让许久久的眼睛湿润了。
或许是因为感动,或许是因为愧疚,她已经分不清了。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只有秦臻在她身边,也只有他。
可她却让他伤心了。
她因为无法承受任何的失去,所以伪装自己,然而在这一刻,所有的伪装都分崩瓦解。
人能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走到镜子前,拿起坠子给自己戴上。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抹流转漂游的蓝光,她忍不住勾起嘴角。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过,就好像他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不过她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她非常忙,忙着辗转奔波于各个可能是亚特兰蒂斯的水下考古遗址。
那些年,她基本都在海上渡过。
唯一陪伴许久久的只有那个坠子,她始终戴着,不曾摘下过。那是她生命中所剩不多的一点温暖。
第六年,她所在的团队在古巴海域发现了一座沉没的古城。各种证据显示,它极有可能就是亚特兰蒂斯遗址。
然而还来不及最后证实,许久久就在一次作业前突然晕倒了。诊断结果令她绝望——她和母亲一样也患有严重的家族遗传性心脏病。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母亲那么多年的痛苦。
入院的第三天,秦臻来了。
他带给她的探视礼物是一只实木收纳盒,里面是几本本子。秦臻将她这些年寻找亚特兰蒂斯遗址的报道都归纳整理成剪报,然后以时间为序,从六年前开始,一年一本,积攒至今足足有六本。
他以自己的方式,在许久久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爱着她。
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他对她说,久久,你看,你没有白白付出你的心血与时间,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从住进医院开始压抑许久的眼泪轰然落了下来,到最后,她失声痛哭。
8
因为疾病,许久久失去了海洋考古的资格,重回陆地。等到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她开始动笔写《寻找亚特兰蒂斯遗迹》。她想,他说得对,她不能白白浪费那六年时光,如果再不能亲临,那么就把过去的岁月如实地记录下来吧,让那些珍贵的资料传承下去。这辈子,自己是没有办法完成梦想了,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帮她完成。
那些日子,秦臻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工作也忙,但尽可能抽多点时间陪她。他再也没有开口表白过,没给她一点负担。
书写完后半年,许久久忽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来自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组委会,他们祝贺她得奖了。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站在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的颁奖台上,而且还是该奖项成立三十年来第一个获得文学奖的中国人,以一本《寻找亚特兰蒂斯遗迹》获得。
这份礼物,是秦臻给她的惊喜。
他用另一种方式帮她实现了梦想。
这一年,许久久二十九岁,他们相识的第九年。他们的关系,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没有再进一步。他们是朋友、是伙伴、是亲人,唯独不是爱人。
许久久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他们还有一生那么漫长的时光。
9
ad748航班失联二十四小时后,依旧毫无消息。
在家属的要求下,阿达诺斯航空公司工作着手帮家属们办理去往当地的签证。许久久是首批去往阿达诺斯的家属。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晨光熹微,远处的高楼在薄雾中隐隐约约。许久久耳中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眼前阵阵发黑。
她想起那天,秦臻飞去阿达诺斯那天,他提着行李来同她告别:“久久,我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赶在签售会之前回来。”
秦臻对她从来没有食言过。
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对吗?
她疲惫地闭上眼,想着,见到秦臻时要说什么呢?
嗯,就告诉他,秦臻,我总是在逃避你,差点错过你,现在又几乎失去你,幸好老天有眼。我不想用余生想念你,我只想此时此刻和你在一起。
还有,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心头骤然一痛,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眼眶。
尾声
2015年2月18日,阿达诺斯政府宣布,确认ad748航班失事。半年后,客机残骸在南印度洋的罗德里格斯岛上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