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哦,这样啊。那得提前多久。”
杜若有意逗她开心,说:“至少半天吧。反正,等预约的时间到了,小病都好了,大病都挂了。不想预约的就得看急诊,只要是急诊就没有1000美元以下的。你看美国人成天健身,就是因为不敢生病去医院。”
她的说词适得其反了,妈妈担心地看着她问:“那你在美国生过病没?”
她当然生过病。美国干净的空气和水仿佛一剂天然的药,许多在国内三天两头感冒,一年四季鼻炎的人,到了美国确实立竿见影地痊愈。但许是因为自然环境太好,各种树粉花粉总是排着队飘,所以总有那么几个月,可以赶上花粉过敏。杜若到美国的第二年春天就赶上了,她的症状很奇特,全身没有一点疹子却痒得难受。学校要求每个留学生买符合要求的医疗保险,否则不给办入学手续。可是医疗保险真的不便宜,符合标准的至少四五百美元,而按师兄师姐的话说,那种保险几乎只负责把你的尸骨运回家。所以才开始过敏的时候,杜若按照过来人教的土方法,买了几大罐当地产的蜂蜜使劲儿喝。然而,她并没有好转。那段时间,她痒得几乎无法入睡,恨不得扒掉自己的一层皮,实在给折磨得够呛,这才预约去了校医院。美国的医院和医生是聘用关系,医生是流动的,可以同时服务于多家医院,并不非要驻扎在哪个地方,于是预约就显得尤其重要。美国的大学很多都有自己的医学院,校医院的医生常是附近医院的医生和医学院的教授。杜若在国内的时候,对校医院印象并不好,但在国内的时候,她至少知道哪个医院好。可在美国,校医院成了初来乍到的留学生几乎唯一的选择,于是杜若安慰自己说,也许美国的校医院会好些,而且过敏也不是什么大病。医院很干净,检查在一排被隔出来的小单间里进行。她在隔间里等了有一会儿,有护士来为她测身高体重血压,然后开始冗长的问卷调查,这是例行公事。之后她又开始等待,旁边的隔间里似乎也是个亚洲男生,她听到医生问他:“你每天都吃米饭吗?”男生说:“是的。”医生说:“这很可能就是你血糖问题的原因,你试试不吃米饭,吃玉米或者面包。”杜若似乎从男生长久的沉默中,听到了一种无言以对。等到她几乎在检查室的简易床上睡着,终于等来了医生。查看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白人,金发,很干练的样子。她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然后让杜若给她看看瘙痒的皮肤。杜若挽起裤脚露出小腿,那是看上去无比正常的皮肤,医生看到她的皮肤,非常惊讶,她说:“你刮过腿毛吗?”杜若摇摇头说:“从来没有。我的皮肤一直是这样。”于是医生摸着她的皮肤,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断地重复:“你没有毛,你竟然没有毛。”仿佛在她看来,有问题的不是杜若的花粉过敏,而是她没有腿毛这个事实。那当然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检查。医生直到最后都不能理解杜若没有腿毛,她固执地想要将过敏与她缺少腿毛联系起来,然而这显然也是找不到论据的。最后,她只得简单开了些过敏药。而那过敏药,也因为吃完后心跳加速得厉害,被杜若搁置一旁了。后来,同学给了她一些扑尔敏,她吃了几天也就好了。那段时间,有一部叫《实习医生格雷》的美剧大火,有一次同学们讨论在美国就医,一个女生说,她在美国拔智齿,医生说她的智齿和神经太近,要签署免责声明后才能手术,她那时牙痛得厉害,实在熬不住就签了,拔牙后果然伤及神经,她左边舌头麻木了半年,将近一年没有味觉,现在才慢慢恢复,她暑假回国时,国内的专家告诉她,想要痊愈可能需要十年。有一个瘦小的男生说,他拔智齿时,可能是麻药注射过量,术后一直在昏睡,牙医说没事,一两个小时就能醒,室友将他抬回去,他却一直没有醒来,室友担惊受怕了二十四小时,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觉得室友都快哭了。有个女生说,她出国前,她在医学院做教授的姨妈一再叮嘱她,如果万不得已去医院,一定要跟医生说,按体重用药,否则一般医生照本宣科地按美国人的剂量用药会很危险,她姨妈同事的遗体上周从美国运回来,死因是打点滴时用药过量。有个男生说他现在房东的另一间房子的房客是一对母子,孩子十多岁,很胖,行走和说话都异常迟缓,孩子患有脑胶质瘤,那是一种娘胎里带出来的绝症,母亲在国内穷尽办法,近两年终于在美国见到一线生机,因为美国有一种新型仪器,这仪器是技术垄断的,中国没有,于是母亲卖了房子借了债,带着孩子来美国治疗,目前效果不错,可再延续孩子一两年生命。另一个人说,美国医生护士的服务态度确实好,心情好了估计病也好一半了,他听说美国有很详尽的法律和流程来防控医疗事故,所以有时候医生会显得比较刻板,但在统计意义上却不是件坏事。在这场人多嘴杂的讨论中,杜若理出了一个头绪,美国出色的医疗系统在于其先进的医疗设备和药物,在于其健全的能够自我修复的体制,所以即使美国的医生过于刻板,即使他们看的病人数量上是中国医生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他们也不用因为紧张的医患关系提心吊胆,也不用在媒体的渲染下有如过街老鼠。
但她没有对妈妈说这些,她说:“美国环境好,我还真没生过病。”
叫到妈妈已快下午一点,医生姓张,看上去五十来岁,显出一丝疲惫和疲惫下的习以为常。他检查得很仔细,末了,说妈妈的脚没有骨折,涂些活血化瘀的药,修养修养就好。杜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对这不算干净的医院和素昧平生的医生生出莫名的亲近。她随口问了句:“我在外面排队时看您一直在看病人,都没去吃午饭,专家门诊一般到几点啊?”张医生说:“理论上是12点,但这也没个准。专家门诊号有限量,一般10点之后就挂不上了。不过挂到号的病人还是要好好看完。你看斜对面房间的那个老中医,都八十多岁了,每周二和周四坐专家门诊,慕名而来的人太多,她经常看到下午两点多才去吃饭。”
杜若将妈妈安顿好后,匆匆啃了两口包子便赶回报社,将选题报给安西,报道中国医生的状况以及媒体在医患关系中的角色。安西当天就给了她回复: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