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迅速地思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说:“进入工业界,成为中国工业升级的一支力量。”
安西说:“可是这已经不是圈地运动的时代了。工业革命才开始,需要密集劳动力。三百多年过去了,现代工业需要的还是密集劳动力吗?”
杜若愣住了,她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她想到了美国的工业回潮,想到了各方争执不下的农民工问题,想到了盛传中国人口红利将在十年内用尽,想到了迅猛发展的it行业和人工智能……是啊,让这些农民去哪里呢?大量被剥离了土地的流民自古以来就是改朝换代的先兆。历史总是在人口激增以致土地不堪重负,大量流民引发社会动乱,战争之后人口锐减,均田天下太平盛世这个怪圈中循环。她一时间无言以对。
杜若看着安西,他并没有叫她马上离开的意思,而是恢复了他的慢动作,缓缓地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开口道:“不过,这文章前面部分还是不错。”
她听到了自己心脏噗噗跳动的声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主编,您这儿要是暂时没有替代这篇文章的排版方案,要不让我先回去改改吧。前面写实部分和采访相关部门的部分我还是保留,只是把解决方案从改变耕作方式变为选取适宜作物,您看呢?文章中不是也有提到美国中部大平原的小麦和玉米产量占全美国的20%吗?还有一个数据是美国的小麦和玉米产量大概占世界总产量的10%。如果high plain因为缺水而使美国的小麦和玉米大幅减产,那就意味着世界小麦产量的2%会受到影响。虽然比例不高,但基数大。如果华北平原减少水稻种植,增加小麦和玉米的种植比例,也算是参与了全球范围内的市场经济了嘛。”
安西似乎有些累了,他原本就眯着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了,点了点头,说:“你试试吧。”
杜若走出安西的办公室,已是冷汗淋漓。那死而复生的兴奋已经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代替。种植更适宜缺水环境的农作物分明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结论,这个结论看上去是那么正确,正确到谁都能想到,正确到几乎没有意义。事实是,华北平原的水稻种植相对而言比例已经较小,压缩空间实则有限。可是这结论至少是安全的。宁可让国人少吃米,也不能让社会结构失衡。
她又想到了中国最为人所诟病的计划生育。许多非法偷渡到美国的华人,就是靠着编织计划生育的悲惨故事取得政治庇护的绿卡。在美国时,她也读到过一两个不知有没有添油加醋过的故事,都发生在农村。那个时候,她也为那些妇女的遭遇痛彻心扉,也为那些孩子的早夭倍感惋惜。与她一起看报道的中国留学生中更是有人愤愤不平,那种狂热现在想来甚至带有一些类似宗教的热情。是啊,宗教不也是意识形态的一种吗?然而凡事总有两端,胎儿被剥夺出生的权利是反人权,孩子大量出生导致土地不堪重负、社会动荡不安,那时候的流血牺牲就不是反人权吗?若以地域或阶层划分,对生孩子的热衷程度经常与经济发展程度呈反比,孩子生下来之后的高死亡率就不是反人权吗?教育与医疗资源的愈发不均就不是反人权吗?在不适当的时候不适当的地区以不适当的方式取消计划生育政策,在人口结构上不仅难以壮大中国本就稀薄的中产阶级,反而有可能将社会安定推向岌岌可危的境地。随着人口的老龄化,计划生育制度一定会走向陌路,但在此之前,操之过急所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并不是鼓吹一下“人权”就可以解决的。
她想起了一年前与julia关于伊拉克战争的对话。很多披着道貌岸然外衣的,究竟是意识形态问题,还是政治博弈?而从意识形态上高屋建瓴以操纵人心,简直是最锐利的政治武器。而为什么中国在意识形态问题开始有了内忧外患的苗头?杜若想,大概是因为凡事过犹不及吧。也许是文化大革命曾经将中国的意识形态束缚得太紧,以至于一旦松绑,张牙舞爪的思想开始了强有力的反弹,而学者阶层和文化精英阶层在数量上寡不敌众,在力量上发不出声音,终是在妥协中逐渐丧失思考的欲望乃至思考的能力。而这后果是什么呢?是那些嚣张的声音终会遇到阻力,被压制在寂静里,形成一个闭环。文化和社会一样,也需要有一个缓冲来消化来自上层和下层的压力。
可是这样想是不是将问题过于单一化,从而丧失了很多可能性?杜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站在对立面与自己辩论,却是头痛欲裂,有心无力。那不算浓密的头发也似乎承受不起思考的重量,蔫蔫地粘着头皮。窗外暮色已深,这又是一个这个城市常见的、没有星空的夜。她坐下来泡了杯咖啡,走向那条似乎唯一正确却乏善可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