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吉欧饭店的彩虹喷泉又开始上演冰火两重天。陈翊突然停下,手不自觉地松开。杜若看到他一直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上似乎捏着一个小盒子。盒子拿出来,是harry winston。杜若微微张开了嘴,轻轻吸了口气。她对钻石没什么偏好,对品牌更是看淡。她诧异的是陈翊竟然知道harry winston这件事情而已,这个牌子她只听明希说过,那个数奢侈如家珍的明希。
陈翊没有打开盒子,他的面色竟不似求婚喜悦,甚至谈不上激动。他说若若,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后你决定要不要打开盒子。故事很简单,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跟昔日向他表白过的女人发生了一夜情,而这个一夜情对象只是恰恰好,是他女友的好朋友。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月前的初春,陈翊没回家的那个晚上。陈翊在讲述过程中出奇地平静,讲到最后更是长吁一口气。
杜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你明明拼命想要思考点什么,却想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然而她却偏偏能想起陈翊没回家的那个晚上,那个她整理了一夜旧照片的晚上。这不怪他,不怪任何人,这不过是爱情的本来面目。没有人有权利消耗另一个人的青春。当他觉得不再值得,哪怕一天或者片刻都是辜负。杜若知道陈翊并非有心,然而潜意识里,谁又能说他是无心呢?他不过是让酒精暂时麻痹道德感,然后让自由的身体埋下决绝的伏笔。分别是一道溃烂的伤口,不管以什么方式示人,都难免疼痛。可当伤口结痂时,他一定会感激自己,当初将这个毒瘤挖得如此彻底。
陈翊扣在盒子上的手指开始微微发白。路人一茬又一茬地过去,却没人注意到这对异国男女。这座狂欢的城,以这种视而不见的方式,埋葬每一个不快乐的瞬间。
杜若有很多想问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以“为什么”开头的。她最后却只挑了一个:“为什么告诉我?”
陈翊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他可以说他不想带着背叛走进婚姻,除非这背叛是被原谅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一刻的杜若,总算明白,原来所有的猜测与忐忑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那一刻的杜若,思绪万千取代了愤怒与震惊。是在什么时候她习惯了天崩地裂?她似乎看到了父母,看到了外婆,看到了方晴,看到了蒋牧,看到了紫曦……那些她以为永远会在她生命里的人,以各种方式与她挥别。最后的最后,她搁浅在他国天涯,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以为从此远离惊涛骇浪,却不想只是误入了暴风中心。她早已过了极端的年龄,无心去费神当初是真是假,如今又谁对谁错。她只懂得现下这般光景,朋友也好,婚姻也罢,一切赤条条。有时候,你以为你看懂了一个人,你不过是看懂了他想让你看懂的部分,比如陈翊藏在裤子口袋里的harry winston盒子,而盒子里面是什么,重要吗?
陈翊没有回答杜若的问题,只说:“我一直都觉得,你爱的人,或许从来都不是我。”
杜若想,他到底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哪怕共同经历人生低谷已经磨灭了所谓的“爱”,他还是愿意在她需要借婚姻寄居在这片大陆的时候,承诺她一生。只是他毕竟不是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他不甘心在爱情磨灭之际走入婚姻,不甘心用责任感约束一生,于是在道德的重压下寻求逃避,而他逃避的方式,就是让她来选择,就好像是他们共同饲养的小动物已奄奄一息,而他无法亲手终结它的痛苦,于是将刀子递到她的手中。是的,他们相濡以沫过,在他遭受挫折而她无条件支持的时候,在他奔波迁徙而她义无反顾跟随的时候,在他拼搏奋斗而她默默料理家事的时候……然而,他们注定要相忘于江湖,在他高奏凯歌而她处处碰壁的时候,在他自信满满而她无法自处的时候,在他春风得意而她无能力为的时候……陈翊的怀抱,一直都谈不上令她沉醉,可是温暖而安稳,日子久了,竟让杜若以为那是她唯一的依赖。杜若早就明白,托付终身这种事,大可不必与心潮澎湃有关。小时候喜欢看妈妈煮面,开始加热时,玻璃锅盖下的彩色气泡会一点点膨胀,细细碎碎地弥漫了整个空间,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梦幻,然后熄了火,梦一点点破碎,一点点消散,最后剩下的不过是一锅面条。这才是生活的实质,褪去了绚烂多姿,总是要吃喝拉撒的。她想到看到他时的笑意,等他回家的焦急,面对他时的撒娇,为他下厨的用心,看他熬夜的心疼,陪伴他的满足……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他并未真正懂过她,她天生是感情的被动者。而如果他此刻懂她,便会知道这世界上最无法被原谅的,恐怕就是爱了。
于是她只是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一句反驳也没有。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只能是认清。这不过是一个在故事里看过千遍,在现实中听过万遍的桥段。陆远山如此苦口婆心都无发撇清她对他人习惯性的依赖,陈翊却手把手地将结局淋漓尽致地展现。罂粟花开时总是灿烂到令人发指,成瘾之后的痛苦也同样令人发指。这么多人想要教会她独立,教会她自强,却无论如何和也扯不掉她习惯依赖又随遇而安的护具,而陈翊只用一个不拖泥带水的自白就让她再也不敢将赌注压在任何别人身上。然而她到底还是感激他的,感激他给了她一个真实的世界。她在爱情里最大的失策便是太看重别人也太看轻自己,于是一个飘飘然得忘乎所以,一个沉痛地收拾过去,从此,便是天涯陌路了。
杜若离开的时候,天空微微泛着白肚,星光变得暗淡而没落,全不似来时璀璨得似乎要滴落下来。左不过几个小时而已,物是人非的体验却来得无比强烈。她似乎明白陈翊为什么一掷千金地把求婚和坦白选在这陌生的浮华里。陈翊到底还是一个沉稳的人,他不要负担,也不给她负担,就算惊喜和震动,也要选在vegas这样一个对她来说如同鸡肋的地方。日后,她洒脱离去,可以永远不踏上这片纸醉金迷,这对她来讲没什么难处也没什么遗憾,反正,他知道她从来不喜欢。他唯一的自私不过是带她离开居住的城市,她可以想象,如果这一切发生在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对他来讲,忘却只怕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她打车赶去机场,拒绝了陈翊跟她一起回家的要求。她说:“给我二十四小时,然后你再回来。”电话一直在响,好像是催促士兵上战场的号角。她知道陈翊在担心她,他一贯觉得她是他的责任,需要他拿出一个男人全权的担当。然而他不明白的是,责任这种事,她可以给他,也可以给别人,还可以留给自己。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毕竟那么稀薄。只要她耐着性子不理会,这匆促的电话铃声总有一天会停息。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爱情是一件多么容易疲惫的事情,如果不在恰恰好的时候开花结果,那就只能是“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走近那个曾经的“家”,青草的香气舒服地从各个毛孔灌入,她曾经如此喜爱这平整而有序的青草香。此刻,流萤还在这里,蚊虫也还在这里,甚至连柳絮都还没来得及飞离。而她却像走进了某个揪心的电影片段,有一种身在异处的恍惚。她想起那个在撒哈拉的女子,伏在她爱人的遗体上哭泣。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她和陈翊的爱情也能戛然于此,那么便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逃离,有的,只是穷其一生的凭吊,和永无止境的梦想。“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她便这样和三毛一样,在某个来不及醒悟的瞬间,匆匆收拾行李,被流浪吞噬。
分手后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他们唯一的共同的朋友,不过是劝她回头。杜若似乎已经听不清手机里絮絮叨叨的声音表达的是什么,一切跟陈翊有关的名词都会割出她心头一股钝痛,那是一种无法忍受却又无处发泄的痛。朋友的中心思想似乎是陈翊还太年轻,犯点小错在所难免。然而在诸多的论据里,杜若只拣到一个:“陈翊年纪轻轻就愿意安定下来已经很难得了,想我第一次恋爱的时候,那股热乎劲儿一过,就开始怀疑这辈子就谈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太亏,总得多谈几个有得比较了才能挑个最好的嘛,再说陈翊这么年轻有为……”杜若轻轻地打断了对方,说:“我累了。”
她确实是累的,陈翊不是第一次恋爱,但也许未尝不是抱着一种试错的心态。只是相比于他之前长不过一年的感情,三年时间已经让他觉得该负点什么责任了。只是若一个人心有不定,婚姻不过是成就一生怨怼罢了。杜若突然生出不可自已的感伤,仿佛自己生存如蝼蚁,从一片国土被驱赶到另一片国土,却失去了安生立命的根本。那些曾经让她生出无数遐想的潇洒,突然间成了让她疲惫的累赘,谁都不要羡慕谁,别人的生活,你过不习惯。
第二个电话是章筱念打来的,她说:“若若,我分手了。”
章筱念的故事一如既往地与众不同。然而不幸地是,通常当一个人为自己的故事设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背景,却没有得天独厚的运气,他基本也就离满盘皆输不太远了。比如,杜若为陆远山远渡重洋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开头,却不过短短数月便无疾而终。章筱念不是紫曦那样的绝世美女,但总归作过不少人心中的女神,加上性格活泼人又聪明,从小到大也是众星拱月。据说美女的世界就是与一般女人不同,章筱念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比如,面试基本靠刷颜值就能从小学报送到博士;比如,巧笑倩兮就能把进货价砍掉一半;比如,稍微化个妆再火爆的课都不用提前占位……但是章筱念肯定不会承认她一帆风顺的生活完全来自于走在大马路上会被人搭讪的外表,那等于直接将她的智商降低到了胸大无脑的水平。于是她说所有的资源都是双刃剑,比如女性遭遇色狼和渣男的概率与其美貌水平严格正相关,而她可以安然无恙至今,没有自甘堕落也没被骗得离谱,完全是一种智慧。而她也只是没有被骗得离谱而已,毕竟前两任男朋友最后都莫名其妙地躺到了别人的床上,这足以证明美女的世界比一般女人的世界危险得多也刺激得多,除了一双慧眼还得心理素质过硬。章筱念第二次分手后不小心听的是辛晓琪的《迷途》,觉得自己当初仓促跟祈哲在一起多少有些抚平初恋情伤的意味,不可不说为第二次感情不顺埋下了伏笔,于是痛定思痛,决定先空窗一年再说,谁知她这一空,传她什么的都有,美女嘛,一直单着总会让人脑洞大开。传她情伤未愈还算稍微靠谱点的,传她朝秦暮楚的她也还能受着,只是后来传言已经上升到同性恋的高度,章筱念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大方接受邀约,却发现自己似乎心性有变,以前顶多嫌人家长得不够帅,现在倒是大彻大悟长相是朵浮云,只是比她小两岁以上的她觉得不成熟,事业未成的嫌人家没斗志,事业有成的嫌人家自信膨胀,成天跟她聊科学的太木讷,聊音乐美术的太文艺,聊人生理想的不脚踏实地,聊生活琐事的又太事儿……末了实在对自己无语,还不如嫌人家长得不够帅,于是又回去蛰伏了。
直到章筱念遇到了吴一才知道自己的挑剔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吴一长相很对章筱念胃口,可这不是重点,章筱念的追求者队伍中从来不缺高富帅。而吴一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过这在章筱念的眼里,也只是让他少了几分纨绔之气,多了几许桀骜不驯。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当章筱念注意到一个叫“吴一”的人的时候,这个吴一居然没有注意到她。对于一个走在哪里都能粘住异性目光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被忽视更能吸引她了。于是,章筱念结束单身了。然而,令章筱念万万没想到的是,吴一并没有因为章筱念的青眼有加而对她倍加珍惜,可是他那种“你爱来便来,爱走便走”的无所谓态度,反而令章筱念更加着迷了。直到分手时吴一问她:“追过你的男生有5个吗?”章筱念才有一种被扣了屎盆子的感觉。
隔着越洋电话杜若都能感觉到章筱念的暴跳如雷:“有谁分手的时候问这种奇葩问题呀?!他的神逻辑是不是:因为我没追你,所以你没人追,所以你跟了我我好倒霉!5个,随便参加个party要电话的就不止5个好吧!随便去做一个月实习也有两位数好吧!从三位数直接掠过两位数降到一位数还不是9,几个意思啊!”
杜若趁她喘气的当口问:“那你有没有将屎盆子倒扣在他头上?”
章筱念说:“我怎么跟他说?难道我还真的会数?再说,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到底有多少人追过我,重要的是在他心中我居然只值5个人追,重要的是他可能觉得5个都说多了,重要的是他对我多在意不取决于我有多好,不取决于他有多爱我,不取决于我们有多合适,而仅仅取决于有多少人追过我!这就好比,一件原价1000块的大衣100块给了一个人,然后那个人一边羡慕别人身上500块的大衣一边问:我身上这件大衣值50吗?他怎么不问这件大衣好看不好看,保暖不保暖,耐穿不耐穿!如果一个人爱你,就算你真的没有人追他也会把你当个宝贝深怕被人拐跑了,当一个人爱的是虚荣而压根儿不是你,就算你身后跟着一个仪仗队的追求者他也会觉得那是你请来助阵的!好吧,我承认,我和他都犯了人性本贱的错误,从这一点上看,我们也算棋逢对手。”
章筱念总算以自黑结束了这场控诉,在她备受宠爱的人生里的确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而这奇耻大辱归根结底还是她自找的。她也许在等着杜若跟她一起义愤填膺,然而却只等来杜若轻轻的一句:“我也分手了。”
意料之中地,章筱念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杜若想尽量云淡风轻,却实在抑制不住哭腔:“没什么不可能。只是我们不同的是,我曾依附于他,于是现在成了一只被人榨干可以随手丢弃的橙子,得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而你不曾依附于任何人,就算失去了爱情,你的生活也没人可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