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才发作的春寒料峭让人措手不及。
杜若总是有这样的运气,昨天才把冬衣收拾进箱子里,汗涔涔地熨平皱巴巴的短袖,今早忽地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云在天边,先是一条细细的墨色的线,几分钟后逐渐生动,扭曲成蛇的样子,然后远处碎石一样的声音磅礴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几千英里之上乌烟瘴气滚滚而来。杜若倚在窗棂上,一时间竟有些出神。眼前的情景似乎在记忆里根植了多年,不期然扯出一丝丝思乡的忧愁。直到强烈的光柱骤然生长,仿佛一棵根系庞大的树,一声炸雷从树梢滑落至根部,轰隆一声让杜若如梦初醒。待她冲进后院,新晒的衣服已经惨不忍睹,她只好将它们都扔进烘干机。杜若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土的人,相信远古的太阳远胜于相信现代的机器,虽然烘干机烘出的衣服从来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
雨一直下过中午,手机躺在玻璃餐桌上,每半个小时就振动一次,像是发狂的蚊子。杜若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洪水警报。这已经是她到美国的第三年,早不像初来乍到时总被这样那样的警报搞得神经兮兮。杜若初到美国的那一年有一次半夜两点接到警察局发来的短信警报,说在小镇某处发生了一起人身攻击。乡村清静的夜晚,这手机颤动的警报声好像一记闷闷的拳,打醒睡梦中的外来人。手机震了一次又一次,嫌疑人的身高衣着种族发色以及可能去向被描绘了又描绘、更新了又更新。杜若住学校的公寓,算不得很好的区域,可离案发地点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纵然如此,杜若还是将半个意犹未尽的哈欠憋在嘴里,起身又查看了一遍门窗是否锁好。木结构的房子,隔音从来是奢侈。杜若走出卧室查看的时候,听到室友褚明希房里传来翻身的声音和随即而起轻轻的鼾声,不由得羡慕起明希睡觉关手机的洒脱习惯。柔软的拖鞋排在乳白色的地毯上,像踩在云朵上似的悄无声息。杜若好不容易摸黑走到客厅,窗外路灯射进来的灯光叮痛了她的眼睛,在光亮覆盖视力的那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铁锈味,窗外混着光亮的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一双眼睛,血红色、暴戾的、陌生的眼神。杜若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里的手机却不失时机地开始震动,似乎是手机代替心脏跳动了起来。又一条新短信:嫌疑人已被抓获。漆黑的夜色中,安静的青草香,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若给陈翊打了个电话,意料之中的语音信箱。语音信箱这个东西,杜若在电视上看得不少,真正适应起来还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遇到机主设置过的语音信箱还好,通常言简意赅。要是机主偷个懒,催眠的机器女声就得出来念好一会儿经了,及至终于等到那一声“哔”,杜若已经基本上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但是“哔”声之后就算是呼吸也会被收录在案,杜若通常只能硬着头皮先有的没的扯两句,可是等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电话的目的,又是“哔”的一声,留言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是再打一个电话还是就此作罢便成了一个新的问题。这次杜若没有留言,她不过是想问问陈翊冷不冷,衣服穿够没有,中午吃的什么。她想象着这些琐碎变成一条留言该是有多婆妈。
此时雨点已经马蹄奔腾地从天边驰骋到眼前。细密的雨点和着一点风势,把窗外没长成的向日葵叶子打得垂头丧气。杜若把手机静音,关了灯,安心地坐在窗边看雨,她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也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天气。杜若的家乡是个多雨的城市,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暴雨,四分之一的时间小雨,四分之一的时间阴着,整个城市灰扑扑的。杜若曾在细雨蒙蒙中诗情画意地度过了青春期,也在细雨蒙蒙中遇见了陆远山。黑沉沉的天让杜若分不清时间,直到炉子上炖的排骨汤溢出浓浓的肉香,她方才回过神。手机上四个未接来电,一条语音留言,陈翊说他现在回家,手机快没电了。
陈翊从来没有带伞的习惯,冒雨回家是他来到这座城市后的家常便饭。很奇怪这样的雨让杜若萌生出接陈翊一次的想法。她当然知道在这样的雨势下的一把伞就如同导弹下的花拳绣腿,上阵杀敌是徒劳无功的,外强中干地表演一下倒绰绰有余。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若就感到浑身难以抑制的兴奋,那蠢蠢欲动的欲望突然强烈得如同山崩地裂:她想陪陈翊在这样的大雨中走一遭。老天爷很配合地让雨势更大了一些,密密地织成了无边无际的水帘,路上的积水汇聚成潺潺小河,不少停在路边的车成了见不着轮胎的火柴盒。路上空无一人,这样的住宅区,就算在天气好的时候也是人迹罕至,左右不过都做了汽车的寄生虫。整个美国,除了纽约和三番那样的国际都市,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呢?
杜若出门的时候,邻居alex正开车回家,他是个很勤快的小伙子,每个周末都在前院后院拨弄他那两块草地。杜若有时候怀疑自己会不会终有一天被除草机的轰鸣声折断掉几根衰弱的神经,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alex保持良好的印象,他是一个热心而有礼貌的人。至于那点轰鸣声,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他对土地的热爱。杜若自己就没这耐心为花花草草贡献大把青春。刚搬来这间别墅时杜若并不明白,邻居们为什么一定要花钱花力气把野草除掉,然后再花钱花力气种上买来的草籽。她觉得野草顽强的生命力是一件让人无比省心的事。于是她整个夏天都在修整野草,野草长出的小白花在萤火虫的追逐下无比浪漫。可是几场秋风一扫,野草便迅速枯萎,还没等到下第一场雪,就销声匿迹得只留下一片焦黄的颓败。而alex家不开会花的草,仍旧好好地绿着,让他顶风冒雪地继续折腾了一个冬天。那样的绿色,在于周围格格不入的衰弱里,绿得你都不知道它们是有生命还是没有。原来连草都是这样,循规蹈矩的难免平凡无奇,而灿烂炫目的注定短命。到底哪种才算生命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命题。不过杜若觉得,活着和活过有时候还真是不相容的两码事情。alex见她竟像是要走路出门,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在杜若做的许多让他惊奇不已的事情中,有事没事总是走路出门最让他瞠目结舌。alex热心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杜若礼貌地谢绝了,仿佛只要让脚踏上那机器的领土范围就会让她此行失去意义。雨很快打湿了杜若的裤子和鞋袜,仿佛明希当年的话打湿了她的耳朵:“是依赖还是爱,你自己要分清楚。”
正要踏出家门,杜若接到了明希的电话。明希习惯了不假思索地给杜若打电话,就像杜若习惯不假思索地接起她的电话。在异国他乡,有个能让你不假思索的人,也是好的。电话那头哆哆嗦嗦的声音和着噼里啪啦的雨点让明希沉吟了好一会儿。末了她说:“若若,我下个月回国。”雨点似乎透过电话打到她面前的仙人掌上,明希的桌上种着各式各样的仙人掌,可就算隔绝掉所有的辐射,也不能让她的皮肤恢复出国前的水嫩。每个出国的女孩儿都在经历一个干瘪的过程,而美国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用紫外线割掉了你整个青春。电话那头的杜若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久好久才传来她那似乎永远张扬不起来的声音:“你的决定一定是对的,保重自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