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的山一层一层地隆起，近一些的跟湖水绿在一起，远一些的蓝进天空里。他们去古堡的地下酒窖wine testing，曲折的地道，昏黄的灯光，就好象是在吸血鬼的盛宴上享用新鲜的血液。大城堡前有一片色彩饱和的草坪。杜若特地挑选了色彩艳丽的黄色衣衫，那种西班牙样式的裤脚宽大的连体衣，带着藤草编织的帽子，帽子上有一个蓝白相间的蝴蝶结。她拎着一瓶红酒，赤脚走在草地上两个城堡之间的草地上，在城堡几百米外远远欣赏。
空无一物的蓝天映衬下，很有些伟岸的意味。所以武林高手出场一定要站得越高越好，这并不是为了显示轻功、以及推理出轻功背后的内功，而是出于实实在在的目的：蓝天做背景真是比什么都上档次。走近了便是城堡本身，而城堡本身只是石头的集合。凭栏瞭望的石墙，整齐规矩的石房，蜿蜒进阴暗潮湿中的石板路，盘旋上瞭望塔的石阶梯……一切都是那么粗糙，就像男人的胡渣，却跟男人的胡渣一样，在适当的场景下也能被荷尔蒙张扬出些许性感。青石堆砌的高大粗犷的建筑，在当年便是实用性凌驾于美观之上，现在更是连实用性也没了，只剩一副任人凭吊的无所谓。只是站在城墙上被海风摆布时，还能感受到它当年的孤独守望和坚持抵御，似乎有过那样不卑不亢的当年，才能有这般不闻不问的如今。
既然大隐隐于市，小隐就只能隐于野了。兴许因为相比之下的人迹罕至，小城堡更顽固地保持着一种边缘姿态，就像老人家回归乡里也句句不离风光无限的“当年”，有种不肯入世又不甘出世的尴尬，终是在风烛残年中落败了下去，于是被好多蜥蜴当作了巢穴。只是作为游人，杜若更享受小城堡的潦草，认为那是一种时间入丝入理的印记。他们在被微生物霸占的木板桥上怔怔望了一个小时天，倒也真生出天地之间独此一隅的归属感。人有时似乎总有一些不那么合情合理的诉求，就像下乡了一定要拜访小桥流水畔的茅草屋，听主人家唠唠嗑，而不甘心只作乡绅人家的坐上客。杜若对小城堡的偏爱大抵也属于这一种，说不清它比大城堡好在哪里，但就是能触动她。兴许是因为孤僻让时间在它身上生了根，而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大概本就是一物，于是它便显得遥远起来，而遥远总是占便宜的；也或许是因为寂寥让人觉着它高冷，一高冷就成了得不到的念想，再心思缜密地抽掉一丝，任凭人来人往也置若罔闻，就是那一丝挂着人心。所以美这种东西，最重要的是距离，距离远了摸不到皮毛，距离近了全是皮毛。
两个说着中国话的妙龄女郎从眼前走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一个穿着鲜红的露背长裙，雪白的肌肤如一块香甜的奶酪，一个穿着牛仔热裤，修长的双腿有着小鹿般结实健美的线条。杜若想起了五六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家乡的深秋裹在高领毛衣和宽松牛仔裤里的自己，那似乎是另一种青春。她有些失落，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那样的美丽，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也一直不知道怎样去美丽。她想撒撒娇，此情此景似乎很适合有些什么小调调，于是她看着陈翊，娇憨地问：“应该是本科生吧，我比她们如何？”
他看着她，眼神半是戏谑半是认真，说：“那些本科生，比你年轻五六岁，家里有钱会打扮，娇生惯养又保养得好，你拿什么跟人比？”
她惊呆了，原本设想的柔情蜜意此刻有如一口黄连，被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苦得她一时张不开嘴来发声。一个跟她朝夕相处两年的男人，一个曾经她以为视她如珍宝的男人，此刻居高临下地坐在她面前对她说“你拿什么跟人比”。于是她说：“哦，你真的会拿我跟别人比。”
陈翊似乎很欣赏她不开心的样子，说：“你没拿我跟别人比过吗？”
他指的是陆远山，几乎已经被杜若淡忘的陆远山。她明白了，他曾见证她为陆远山失魂落魄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一根刺，在他心里播下了荆棘丛的种子。在他春风得意时，他自可以不让它们发芽生长，而在他处于低谷时，那些种子终于开始复苏。
于是，这场旅程，有了一个不算好的开始，以及一个更糟糕的结束。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纵然如此，他还是在开过石子路后，紧张地下车检查他的宝贝车有没有被划伤。她顿时生出一些嫉妒和一些落寞，他会对一辆二手车呵护有加，却轻言细语地否定了一个用青春陪伴他的人。她和它，不都一样陪着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不都一样在陪伴中苍老吗？然而它的掉漆是他所心痛的，而她的岁月流逝却只换来一句“你拿什么和别人比”。那个时候，她隐隐嗅到了离别的味道，在他们似乎开始相濡以沫的时候。
在这场毫无经验的恋爱里，他们对爱情的想象都太过美好，对现实的不堪和琐碎又太无能为力。他们一直在寻找那个情深似海的契机，却并不知道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标量。于是总在一些不如意的小事上斤斤计较，怀疑彼此甚至怀疑爱情。他们彼时不觉，轻言分手的年轻是长了翅膀的蝴蝶，一旦放手便再觅觅难求。要到好多好多年以后，当他们跟一个恰好在身边的人囫囵吞枣地结婚生子，偶尔也经历家长里短的吵闹，方才会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或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恍然大悟原来当初错过的是这样一份深厚的感情。可那个时候的生活已经不容更改，而陪他们走过最真挚无暇岁月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身旁。人类需要一些爱情之外的东西来维系彼此的联系，因为感情本就脆弱，放在细枝末节处尤其如此，所以才会有人将道德感和责任感看得重于感情本身。没有哪一种包容与守候可以无怨无悔，可以百折不挠。无怨无悔的不过是一双看破世事而不再顾盼的眼睛，而百折不挠的不过是一颗被岁月洗涤而甘于被安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