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在这个城市是很好的季节。红红黄黄的叶子延伸在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两旁，驱车在清晨薄雾中，仿佛正驶向仙境。

然而这个十月，对陈翊来讲却异常难熬。关于公司裁员的消息已登上报纸，一度还攻占头版头条，据说陈翊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将裁掉近万名员工，而陈翊所在的分部是重灾区。有流言说，陈翊所在的组将整个被裁掉。通常这种裁员，新人比较安全，因为人工成本相对低，生产力却低不到哪里去。公司花了这么大力气帮你取得工作签证，这已是沉没成本，断没有道理现在解雇一个已经抽到工作签证的你，过几年或几个月再招一个需要办工作签证的新人，还得承担他抽签不中的风险。然而陈翊却忧心忡忡。

裁员对人力资源部门来说是一次浩劫，尤其在不禁枪的美国，而大规模的裁员更是将整个公司都笼罩在危险的气氛中。因此裁员的方法也是花样百出。十月初，公司给出了2个选择，要么是现在拿6个月薪水主动离职，要么等1个月后裁员名单放出被扫地出门。这是个设计精巧的政策，让员工们互相博弈，而1个月后正好是年底，离开的人甚至拿不到年终奖。option 1的好处是有package拿，而选option 1的人多了，剩下的人也就更有机会保全一份工作。一时间，整个公司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平日的谈笑风生荡然无存，大家见面只简单点头微笑，谁也不谈裁员的事，对自己的选择更是缄口不言。两周后，已有十多个人领package离开，大多是高层。

明希公司跟陈翊的公司不属于一个行业，虽然都是编程的职位，职位要求跟陈翊的工作经验和博士研究还是有不小差距，如果没有现实的压力，甚至不属于陈翊会考虑的范畴，然而此刻，面对整个行业的萧条，这个职位成了陈翊最好的选择。他在裁员消息确凿时投出简历，将近两周后才拿到面试，那两周，他每天跟杜若说的话，几乎能数清楚字数。

离十月底的大限还有一周，陈翊的面试进行到最后一轮。他已经挨过了四轮面试，每次都是一场战役。他日日挑灯到深夜，有时干脆直接在书房睡下，第二天天不见亮就爬起来。最后一轮面完，杜若看见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陈翊，而她，除了煲汤泡茶之外，无能为力。于是她天天换着花样为他做可口的饭菜，然而他似乎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十月底，所有员工被通知在家休息一周，一周之后，接到通知的员工回来上班，其余的远程办理离职手续，公司用这种方式将裁员可能引发的种种不可控事件的风险降到最低。陈翊没有接到通知，他是工作未满两年的员工中唯一没接到通知的。周五，他打电话给hr，说：“再给我三个星期，算我从今天开始休年假，到我用完今年所有的年假再裁我，公司不用补偿我未休年假。”公司答应了。

杜若以为这又将是度日如年的三周，然而陈翊放下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他放下的是千金重担一般。他露出多日未见的笑容，靠在杜若肩上，说：“我们去旅行吧。”然后沉沉睡去。杜若这才意识到，他们竟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是啊，他们一直在奔波，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一个地方左不过半年便又匆匆离去。他们在美国从中部到东部再到西部，足迹绘制在地图上，是一条堪称壮阔的曲线。然而他们只是在一个城市驻足，然后默默地生活，为衣食住行焦头烂额。及至终于有了那零星半点的休闲时间，却宁愿在屋里四目相对。那么多小长假，翻来又覆去，他们竟从未筹划过哪怕一个短途旅行，至多不过在城市里吃吃喝喝浑然度日。他们忘记了，爱情之所以是爱情，便是有惊喜作为调剂。而婚姻之所以是婚姻，便在于一成不变的朝夕相处。于是他们还没步入婚姻，便已经嗅到了爱情坟墓的气息。现在，在美利坚的日子开始倒数，他们终于意识到，从前那么多岁月，都打着奋斗的幌子在虚度。

目的地是驱车三小时外的一座老城。陈翊极爱她的车，翻山越岭不远千里也要不离不弃。不过三小时车程而已，出发前，他还是专门为他的爱车保养了一番。

老城的特点是老，仅此一字便足以素描一幅沧桑的轮廓。狭窄的石板小道在起伏的地形上生生搭建出上下求索的骨架，给泊在街道两边的车一挤，更是显得瘦骨嶙峋。道路两旁色彩缤纷的房子倒是讨喜，阳光一铺洒，更是一脉五光十色。各大连锁店也入驻得随和，风格已然与无名小店不分伯仲。若用南欧小镇上长着雀斑穿着棉布花衣的少女比拟这老城，似乎显得过于清新无知。它更像是那些虽不年轻却淡忘了年龄的女人，她们有着超越年龄的活力四射，压抑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生命力，那生命力总归是要冒头的。

老城最显老的应该要数城堡。城堡这个词本身就有一种中古的意味，在海浪夜以继日地拍打下也有了一副中古的皮相。城堡有两座，一大一小，被一大片草坪隔开，面朝大海，侧着身子两两相望。他们像驻守在海滨要塞的卫兵，只是已经到了退伍的年龄，退休后总需要做点什么打发闲暇，于是此时的它们倒更像是开了个农家乐整天在海边垂钓的老人，那样的平静祥和，也那样地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