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对美国任何地方的记忆都着实有限。她在哪里似乎都扎不下根来。她想到自己出国前连长途旅行都屈指可数,如今却是搬迁如家常便饭。出国对于她最显而易见的改变,也许是对待迁徙的态度和适应迁徙的能力。曾经谁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小姐,本科毕业时自己将本就不多的东西打包收好已是惊天壮举,如今却似乎一直在打包一直在收拾,一直在拆封一直在布置。然而这样的生活却让她在动荡中甘之如饴。跟一个人长长久久总比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来得重要。而即将赴n城的陈翊,有一种让她也跟着心潮澎湃的豪迈与欣喜。
有的事情,想通总是需要时间,甚至就连去想也需要机缘。比如那时的杜若,根本没有想过,他为这场旅程付出过怎样的努力,她又付出了什么?她也没有去预见,这场旅程对他意味着什么,对她又预示着什么。他是这样夜以继日起早贪黑地奋斗着,而她只是赖在床上轻轻松松地做出随他而去的决定。他是怀着如此崭新而激昂的心情开始在n城的拼搏,而她的眼里却只有找房子买家具之类的琐事。他们的足迹还未踏上n城,却已然怀着不同的心思。爱情让人盲目,这句话并不虚假,对于女人而言尤其如此。有时候原因其实并不那么浪漫,不过是一种不思进取的鸵鸟心态而已。谁也不能否认她也一直在付出,一直在奉献,只是多年以后回顾起来,这样的付出和奉献对他的意义其实微乎其微,对她自己,就更可视为负值了。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当初莽莽撞撞地与他浪迹天涯,其实是一个及其愚蠢的决定。如果她不成为他的附庸甚至负担会怎样?如果她彼此分开的那半年专心料理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每天煲电话粥会怎样?那样,他打拼的时候是不是会更洒脱,想起她的时候是不是会更充满动力?那样,她在美国的生活会不会更丰富,找工作会不会更顺利?在最困苦的时候,陪伴当然是重要的,但比陪伴更重要的,是希望与牵挂,以及努力向上的姿态。她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她,在现实的逼迫下,几乎放弃了自己,几乎将一切压在了他身上。而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
毕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到,在什么都还没有着落甚至没有苗头的时候,在随时就要卷铺盖走人的异国他乡。当她投出去的简历杳无音信,当她好不容易等到的面试电话里充斥着听不懂的印度口音,当她几乎放弃往大公司投简历,自暴自弃地开始在craigslist和中国论坛上看工作信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几乎快要没有重心了,唯一的支撑点是意气风发的陈翊,而陈翊,却也是如此鲜明的对比。所谓现实是什么呢?或许不过是毕业即失业的尴尬。两年的时间倐地溜走,她还没适应做一个外国留学生,就已经被告知不再是学生。末了才发现,当初痛定思痛立下的那些誓言,大多都没能实现。主宰她的仍旧是两年前的思维模式和性格脾性。那其实根本就是不是两年前的印记,而是二十多年里成长的轨迹。
比如蒋牧说要让自己显得老练沉稳一些,两年后却因为不堪欺压,掀了经理的桌子被扫地出门。
比如章筱念宣称自己要改邪归正,把淘宝当业余爱好,崇高的目标锁定在基金经理。两年后,她的副业还是比正业风生水起。
比如杜若说要从出国开始塑造另一个自己,落落大方地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不做任何人的影子。两年后,她的人际网络却还是烂尾工程。
而两年后的明希,还是那般意气风发。就算她有原则地从不接受不熟识的人的邀约,她的linkedin connection还是早已过500+。明希毕业那会儿正是金融泡沫最泛滥的时期,所以她找到工作,别人也找到工作,丝毫不比她逊色。可是不到一年时间,金融海啸呼号而来,人家给冲的尸骨无存,明希却是“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而杜若,一没明希的魄力,二没明希的运气。明希cfa两年过三级,而杜若两年下来只是个二级的candidate,并且属于运气好才能低空飞过的那种类型。这也难怪,明希准备cfa时,每天可以在图书馆里一呆就是12个小时,而杜若刚刚好取了她一个零头,但遗憾的是,她的生命显然不能比明希的长上六倍或者更多。而所谓运气,只是魄力的副产品。如果明希入职后没有继续发挥拼命三郎的精神,她就算赶上了泡沫顶峰的疯狂扩招,一年之后也只会跟别人一样,成为裁员大军里的先锋。性格决定命运,而又是什么决定性格的呢?
杜若只能归结为自己好逸恶劳。如果工作四个小时可以吃饱穿暖,就没必要工作八个小时去吃山珍海味,更没必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去穿金戴玉。这样想的结果当然是一直徘徊在温饱边缘。可为什么杜若会这样想呢?首先大概因为她是女性,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就连拼命上好大学似乎也是为了能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寻找归宿。所以在为自己谋划方面,杜若一向得过且过,对相夫教子的兴趣还来得大点。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迷恋陆远山这么多年,大概就是因为在潜意识里,陆远山这样优秀的存在能让她好逸恶劳得振振有词。其次或者更为重要的因素便是她那奴性,有人扔一个目标就接住,没人扔目标自己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她就像小狗一样接了十几年飞盘,目标是明确的,做了这本习题集可以上哪个中学,做了这些习题集又可以上哪个大学。可是上了大学之后,游戏规则大变,可怜没人告诉她这一点,于是她还在原地等飞盘,等不到也站在原来等到过的地方,颇有点儿守株待兔的味道。更可悲的是,鼓吹飞盘继续会有的消息攫取了她的耳朵,所以仍旧是跟社会脱节地认真学习。按说来美国之后,她应该意识到飞盘不会出现了,然而那种要保持优异gpa的精神又将她俘虏了,她也不明白要这么高的gpa来做什么,但是既然身边的人,除了明希,重视的无非都是带着个小数点可笑数字,她也懒得想更多。
明希的生活是杜若爱而不能的。她总是对过来人看似合情合理的说教嗤之以鼻,她不在乎gpa,对一切以吃喝玩乐或者派遣异乡苦闷的集体活动兴致寥寥。明希是自陆远山之后第二个对杜若谈到自我意识的人。她说:“在美国这种地方获得自我意识简直太容易了,人家大写的是i,表达观点时从来不用we。你看我那天露脐装超短裙上街被人指指点点了吗?人家连看都懒得多看两眼,这就是他们尊重你的方式。每次我奇装异服的结果总是有人跑过来跟我说:‘i like your dress!’也许他们是真心觉得我引领了时尚潮流,也许以为这只是行为艺术,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扔给我看马戏的眼神。某地有脱裤子乘车日,某地有对着火车秀光屁股节,就算你哪天裸奔了,人家的第一反应也会是:‘哦,今天是过什么节吗?’于是他们跟着你一起裸奔的积极性倒比拿着相机咔嚓咔嚓要来得高。这样的自由如果还是只造就了人云亦云,那就彻底没救了。”
别人在拼gpa的时候,明希拼的是cpa;别人升级斗地主的时候,明希斗的是cfa;别人聚餐旅游的时候,明希就去各种info session套实习,听力口语指数升级。有人说明希功利,明希从不解释却也从不改变。若被人冷落她便乐得清静,若招人待见她便热情相迎。在这些从小乖到大的学生群里,她的特例独行就像信手涂鸦一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惹人非议也是再自然不过。然而最后,人们还是只能望其项背。
n城在极北的地方,春天出没得小心翼翼,夏天倒是铺张得怪为神气。陈毅早在年初就入职了,而杜若到达的时候,正好是夏至。湖面上,阳光炸出大片大片的磷光,远处是隐隐可见的入海口,有海鸥从云朵里下来又上去,岸边是戏水的孩子,蓝眼睛黑眼睛绿眼睛的,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的,红头发金头发黑头发的,好像一张温柔的网,将她的视线牢牢地粘住。如果她曾畅想过未来,这便是那时的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
好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在n城的时光,只是有一种美得从容不迫的印象,却想不出什么实质内容。时间有时是用事件标记的。日历上, n城的300多个日日夜夜早已轮转了春夏秋冬,可发生的事情却乏善可陈。刨除做饭买菜逛街看风景以及偶尔投投简历,她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是的,偶尔投投简历,似乎那并不是她的当务之急。在找工作这件事上,漫无目的地投简历是最事倍功半的方法,有人穿梭于各大会场,有人联系校友毛遂自荐,有人积极扩展社交网络……而她,既没有用心地去弄懂游戏规则,又没有用力去奔波,只是宅在家里点点鼠标而已。诚然,她的背景很难留在美国,可是明希留下了不是吗?
初到n城时,跟章筱念通电话,章筱念的生活还是那般绚烂多彩,一天的内容已经抵得上杜若一个月,杜若喜欢向章筱念吐露心事,因为她聪明的脑袋瓜和伶俐的嘴总是能快刀斩乱麻地化解杜若费尽心力也找不到答案的烦心。
章筱念问她:“既然留不下,为什么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