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来到美利坚,都是为了梦想。杜若的梦想很简单,开始是陆远山,而后是陈翊。她就仿佛一株需要盘绕大树的藤蔓,总是轻易地将自己寄托在宿主的身上。明希就曾经打趣她说,像她这样的女人最是适合被娶回家当老婆,安安分分地绝不会惹出什么事非。也许也只有明希可以指着她的鼻子尖犀利地说:“你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人身上,最后结果如何便全由不得你了。”杜若那时尚在与陈翊的热恋之中,并未将明希的话作几分真,回应道:“怎么虚无缥缈了,不是近在咫尺吗?就算是我将梦想设置成空手摘月,全凭自己,难道真就由得我了吗?”她其实并不真的想与明希辩论,只是一旦论及这些有些庞大的话题,她就会显得力不从心。曾经,陆远山让她心里升腾过一丝撇清奴性的热情,然而陆远山却这样一声不吭地放弃了她。还有紫曦,还有方晴,还有吴雅芝……那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梦想又能多出几分气力,与这个本就充满荒唐与不公的世界抗衡?
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然而这行当让她一个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孩子多少心生胆怯,最终不了了之。命运却制造给她一个陆远山,让她这一生就好高骛远了这么一回,然而结局却是不尽如人意。现在她的梦想成了竹筒里倒不出的豆子,硌得她毛焦火辣,却找不到一个能够释放自己的出口。于是那个充满梦想的陈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梦想一并俘虏,不知道从哪一个节点起,她的梦想变成了成就他的梦想,她竟真的这般天真地开始了无怨无悔。她有时会想,假如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是否还会傻得这么纯粹。然而她知道,凭借那时的感情和心性,在她本就不算精明的人生里,还是会彻底地傻那么一次。
杜若的课虽然稀里糊涂,但跟大多数中国学生一样,绩点还是出类拔萃的。第二学年开学时,她收到来自horner society的邀请,她的荣誉感瞬间沸腾起来,在网上将这个庞大的组织查了又查,拉着陈翊认真地听了一次宣讲。美国的社团分好几种,最主要的有四种,社交型社团,服务型社团,专业协会和荣誉社团。社团都是独立于学校的存在。每个学校下的分社团是总社团的一个chapter。杜若研究生毕业后遇到过一个大三的学生,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女生。女生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挂在嘴边的是地道的“you know that”。女生一到美国便参加了这边的姐妹会,和一帮外国人住在一幢大house里。据女孩儿说,确有传闻中的夜夜笙歌,有美剧里的尔虞我诈,然而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来说,这种社交社团,简直是一碗浓缩鸡汤,让你一股脑地将美国学生的生活喝了个干净。女孩儿说到sisters鼓励她去参加竞选,说到姐妹会成员间互相比拼party上谁的衣着更炫,说到sisters在其它的社团里不能内讧,说到超越学校界限的姐妹会让她在各大城市间social游刃有余……杜若觉得那样的生活好精彩,只是好像不是她的。服务型社团杜若了解得并不多,她只知道在美国,社区服务是一项很被看重的加分,印象中总有那么些人,会去孤儿院或养老院做义工,在一种奉献精神里体会人生的价值,这种价值和社会赋予她或他的数字没有分毫关系。人气最高的是专业协会,毕竟这是跟未来就业息息相关的团体,说功利点是实习和内推的机会,说深刻点是积攒人脉、理清职业规划的途径。最后就是荣誉社团了,这类协会刁钻得很,通常只给绩点够高的学生发邀请,入会后绩点还必须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上,否则会被直接踢出去。而入会也不是光凭绩点就可以的,还需要完成outreach、academic和social三种类型一定数量的活动,写一篇personal statement并拿到两封教授推荐信,最后还要进行面试。整个过程无异于将美国研究生入学申请再精简地做一遍。然而这类协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第一,经过如此严苛的程序挑选的人,可以给你的人脉定不亚于专业协会;第二,浮躁点说,单单就把这三个希腊字母写在简历上,耀眼度也会哗啦啦爆棚。于是杜若瞬间心动了。怎奈心动和行动毕竟还是隔着天堑。她最后终于将自己的纠结点归结在一百美元的一次性会费上,并用这个可笑的理由理直气壮地搪塞自己。其实不过是胆怯,胆怯作为一个外国人面试的局促,胆怯那一大堆活动要求让自己应接不暇,胆怯自己万一真的被踢出会该是有多么尴尬……于是她最终也没能递出那张入会申请表。在毕业后艰难待业的日子里,她经常会想起这一茬,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天生没有投资的脑子,像她这般中规中矩的学生,这种精英社团几乎是社交的不二法门,而她却因为没自信又怕麻烦便糊里糊涂地放弃了。进而她又会检讨起自己选课的艺术来。她只在明希的指导下做了一次database的挑战,后来又在明希的鼓励下选了两门博士课来自我摧残。然而明希走后,她也瞬间堕入了惶惶无知的队伍,随大流地将自己选课的标准与gpa这类形同虚设的符号扯上联系,等拿到毕业证和成绩单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选了这么多轻轻松松却可有可无的课。gpa确是绚烂夺目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兴许最大的用处便是honor society的入场券,然而她却弃之如敝履,轻轻松松就糟蹋了。
作为一个年龄上的过来人,狗啃泥般吃了一路亏。经验说不上几条,那些臆想中的教训却总是可以娓娓道来。于是,当有阿姨牵着小孩儿问她美国的种种时,她总是撇过家长充满希冀的目光,劈头盖脸地冲那孩子先问一句:“你去美国是为了什么?”然而可惜的是,很少有哪个二十出头甚至十七八岁的孩子能在一种完全迥异的文化形态里,一种略微闭塞的社会环境中,清晰地为自己的未来定位。于是她试着换一种说法,问:“你去美国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面对那一双双闪光却迷茫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样的问题还是太宽泛。她想说美国是教会你怎样在思乡中忍受孤独,怎样快乐地与自己相处,怎样不断地在自我否认与自我认同的循环中成长,怎样在漂泊中寻找心灵的安定。人这一生总会经历许多人,路过许多地方。美国,将你剥离亲人朋友保护的磁场,让你隔着时差无法述说,只能自己学着坚强,学着坦然学着释怀,学着乐观地面对跌宕起伏的人生。有时也学会珍惜,珍惜路过的不管怎样的风景,更珍惜这段艰难岁月中相濡以沫过的人。然而她自己学会这些,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也付出了头破血流的代价,也经历了一无所有的绝望。她记得有一个女孩,清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婀娜的身材,带着一点点紫曦的影子,也带着她自己年轻时的天真与执着。女孩的答案无比清晰却让杜若凌然一惊。女孩告诉杜若她出国是为了一个男孩,为了结束一段漫无边际的相思。杜若看着女孩的眼神,纯净得不带丝毫杂质,满满的盛着只有恋爱中才会折射出的不切实际的希望。至此,她终于释怀了,人生的某些路,多多少少会有相似的模样,不是你摔了这些跟斗,就可以让后来人一片坦途。前车之鉴之所以是前车之鉴,便是有前仆后继的前车匍匐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