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只在k城呆了不到两个月，离开的时候却生出盘根错节的留恋。这毕竟是她跟陈翊开始同居生活的城市，毕竟是她第一次完全拥有这个男人的城市，毕竟是她由女孩过度为女人的城市。爱一个人的方式其实很简单，要么把他铭刻在身体里，要么把他铭刻在记忆里。在被陈翊铭刻在身体里的那一刻，杜若知道，陆远山只能被铭刻在记忆里了。然而，这座城市在她的生命里却注定只是一个驿站，注定离开就再难回头。正是这一点清醒的认识，让她的心绪多少带有些不甘心不情愿。他们没有纪念日，却必须马不停蹄地挥别一个又一个充满记忆的城市，这样的颠沛流离让她对生活生出几分恐惧。这样一站又一站地奔袭，会不会一个不小心，便走散在人海里。
k城距离学校所在的g城500多英里，陈翊决定开车回去。这不过是一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杜若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地附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一段不短也不长的路，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那样一段清晰而明朗的印记，一直在记忆力延伸，似乎要一直延伸到生命尽头。她记得那条路一共要开8个小时，陈翊中途在g州的欢迎站休息了一次，他靠在沙发上眯眼小憩的样子微微有些疲惫，然而整个面容却是容光焕发的。她喜欢看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当他思考出难题的时候，当他对自己完成的project感到满意的时候，当他争取到一直为之努力的东西的时候，当她仰视他的时候……她还记得在实习进行到后半段时，他为一个瓶颈在灯光昏暗的小木屋里皱着眉头踱步，而她就在一边坐着，像不存在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遍一遍地尝试，一点一点地靠近答案。有时他思考问题的时间实在太长，百无聊赖的她就会偷偷摸摸下楼为他泡一杯柠檬茶，在那股悠然的略带酸涩的茶香里，她嗅到的一种平淡的满足。这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二十多岁的男人，他没那么成熟稳重，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而这是她陪伴他的方式，有足够沉默的理解和包容，却少了一些情侣间必不可少的喧嚣和矫情。
午餐是她前一天备下的面包和金枪鱼沙拉，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那种，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然而在塑料餐盒开启的一瞬间，她突然对生命感到极度的满足。在这个不大的休息区，坐在钢铁编制的桌椅上，顶着烈日欣赏眼前算不上高大的棕榈树，一手护住餐盒一手驱赶苍蝇，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挥汗如雨。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妙的场景，甚至还有些邋遢。然而当她心疼地为他按按肩膀垂垂背时，他满足的微笑与感激的眼神俨然为这混乱的场面着上了鲜亮的色彩。
有那么几段路，远离了双向八车道的气派，变成了曲径通幽的小径，前面是火一样的云彩被刺绣进墨蓝色的天空，两边是参天的树木漏出森林深处的凉风。她觉得自己行驶在一幅田园气息混合着现代交通的油画里，心旷神怡成了每一个呼吸。而身边的陈翊，也没来由地让她怦然心动。很多时候，她都有些糊涂，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悸动究竟是为了眼前的美景还是身边的人。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场景和心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角色，所以年轻的爱情里一定少不了少年游的潇洒，而年长的爱情也需要无数次的游山玩水来一遍遍地刷新。
及至回到小城，已是日暮时分，车子行驶进她熟悉的小区，熟悉的风的味道和着夏日暴雨后泥土的潮湿挂在歪脖子树上一茬一茬地向她打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不安地看着陈翊。明希毕业时已经把她们的公寓退掉了，杜若的全部家当如今在陈翊那里。做这个决定时她跟陈翊在一起已经半年有余，在这片自由而无依无靠的土地，男女朋友住在一起是那么稀疏平常的事。学校的公寓理论上禁止未婚男女同居，只是这小区住的大多是博士，好些已是拖家带口，管理者总不至于挨家挨户敲门查结婚证，和他们这般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于是杜若跟着陈翊从一个非法入住转入另一个非法入住，仿佛一团菟丝花，离开了盘缠的大树便连栖息之所都无处着落。
生活总有许多琐碎，人多一个，这琐碎便翻了数倍。陈翊每个周带她去一次中国超市买菜，顺路去折扣店淘些好东西装点这个临时的家，回来的路上去美国超市买些饮料和甜点。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不紧不慢地溜走。周末他们会一起做饭，她最爱吃他做的干煸牛肉，那是他的家乡菜。她开始学习做一个炊妇。在她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生惯养中，过的向来是君子远庖厨的生活。如今却在百度里一道一道地搜索食谱。好在还不是全无天赋，竟自学成才做出些像模像样的组合。他喜欢吃她做的排骨，糖醋的红烧的煲汤的……而她有时会在菜已做好而他还没上桌的时候，生出瞬间的惭愧和不安，这么多年，竟不曾为双亲做过一道菜，而当她终于艰难学会这门手艺，那个本该第一个尝她做的菜的男人已经选择离开。
她一向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生理期肚子痛时的一碗猪排饭，淋雨回家时的一杯生姜水，偶尔一去的shopping mall，连锁超市里的甜甜圈，走在她前面遮挡烈日的身影……她也一直在做着那些她认为琐碎却让人满足的事，一年四季的枸杞水，盛夏的绿豆汤，金秋的银耳汤，冬天的四物汤，合身的衣服，家人的礼物……她记得她才开始做饭的时候两只手也抡不动一个锅，一个菜还没炒完胳膊就开始罢工。后来她勉力可以两只手撬动一个锅了，炒两个菜却像做过一场拉链一样筋疲力尽。最后，她看着自己日益粗壮的手臂，关节突起的手指，来不及缅怀日益流逝的窈窕，只沉浸在终于可以单手抡锅的喜悦中。这些默默无闻的改变，如同一幅刺绣，在一朝一夕中织成她现在的模样。恍然回头时才会惊叹，原来自己已经跟当初那么不同了。
她总是记得他们一起去洗衣服，从家里一前一后地抬着大筐的衣服去洗衣房，两个小时后再一前一后地抬回来。他们可笑地将柔顺剂当成洗衣剂用了整整一年。有时衣服还没烘干透，他们便在楼下不知谁搭建的建议晾衣杆上晾上一会儿，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抢救摇摇欲坠的衣服。她还记得他们时而会将本就没几件的家具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折腾床垫时最是挠心，然而几个几何角度一摆弄，最终还是可以齐心协力地从屋子的一头挪向另一头。她理应记得其它一些事情的，比如卫生检查前她费劲儿地刷厨房，比如他定期会刷马桶。她想她之所以记得一些而忘记另一些，不过是因为有些事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努力，就像一路走来互相搀扶。不是她始终默默无闻，也不是他在独自付出。
她每每回过头来都难以想象，那样拮据的生活当初怎么就能过得这么津津有味。巨大的餐桌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电视机是隔壁邻居临走时送的，随随便便地摆在茶几上，得过且过地被行着注目礼。没有沙发，过于柔软的床垫睡得他们腰酸背痛。其实本是不必如此的，生活虽然清平，也还是能够再讲究一些。但是时间却是条分割线，知道再过个半年左右，所有的家具都要赠送掉或抛售掉，便难以生出购置家当都热情。她记得那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