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芝似乎对杜若的反应很满意,说:“你是不是觉得,当那笔巨款出现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有这样的顾虑?”
杜若微微把头歪向左边,靠近轻耸的左肩,扬起眉毛。她想这个动作可以有多种解释,解释成谈话到此为止也不为过。
可是雅芝似乎还未尽兴:“可是那笔钱不是我的,只要幕后那个人愿意,他可以随时断掉我的生机。就算他不会,可要是哪一天他破产了呢?”
杜若笑了,这样的担心确实合情合理,她问:“那你跟曾医生在一起,就可以无限延长生命?”
雅芝不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地说:“至少他在我当时能接触到的所有的人当中,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肾源这么紧张,你真的觉得排队就能排到我一个农村姑娘的手上?那些钱是能延长我的生命,在病床上!可是你觉得常年浸泡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就是活着?于是我想,要是哪天突然出现一个肾,总需要有什么力量帮我抓住。我又不是达官显贵,只能从内部作文章。曾有志,他在业内也算有一言九鼎的势力。若若,你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不会知道生存意味着什么。”
杜若问:“那你的那个肾,真的是曾医生帮你争取的?”
雅芝摇摇头,说:“这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我只知道给我动手术的是鼎鼎有名的外科大夫,就连麻醉师都是最好的。这一切,本来都轮不到我。”
杜若想了想说:“既然他只是你的工具,那你病好后,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雅芝笑了,像看小朋友一样看着对面的杜若,说:“若若,病痛这种东西难道是一次性的?病好后,连那笔基金都不再属于我,我更需要有一个医生无条件长期照料了。再说,病时你只会想要生存,病好后就需要生活了。生活的花销难道不是比生存更大?莫说我举目无亲,因为生病苦读了四年本科却因为生病而没有毕业。就算是有单位要我又怎么样,我一个农村人,在这个城市要拼搏多少年才能有一席之地?可能还没等我展开拳脚,我的肾又不堪重负了。你身边的人,有哪一个像我本科时那样起早贪黑的?可是生活回报了我什么呢?两个病入膏肓的肾!你还相信自食其力吗?”
杜若皱起了眉头。当她无可辩驳的时候,通常选择沉默。雅芝说得似乎都对,可杜若却感到坐如针毡。
雅芝继续说:“我也曾经有无数多的‘相信’,哪怕在我生病之后也没有动摇。当我接到大家的捐款和那笔神秘基金的时候,我也曾暗暗发誓我要坚强地度过难关,继续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若若,信仰不是一次性被打碎的,而是一点点。我在医院里,看到有钱人一人住一间四人病房,三个床位空着,他全买下了。而走廊里,付不起钱的老人在呻吟,席地就睡下。我旁边的床位,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有上进口药两三天出院的,也有连杜冷丁都用不起,痛得蜷缩成一团回家等死的。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像医院一样,这么简洁迅速地教会你怎样去麻木不仁。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像医院一样,直接明了地告诉你:为了生存下去,你必须换一种活法。”
杜若已经完全失去了跟雅芝对话的力气,她想说医疗在哪里都是问题,那是人类范围内的问题。可是面对这样的雅芝,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无关痛痒的苍白。她想起自己的妈妈,想起拿着喜帖在自己家里嚎哭的王阿姨,终于说:“那你为什么要给曾医生的前妻发请帖?”
雅芝常常抒了一口气,说:“若若,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他姓曾。”
杜若点点头:“是的,是他前妻告诉我的,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雅芝了解地点头,说:“好吧,那她一定什么都跟你说过了。她说的,也大概都是事实。我不想辩驳,因为我确实做过那些事。你觉得我下贱也好,无耻也罢,但现在躺在他男人身边的是我,而失婚的是她。”
杜若冷笑了一声,她没想到雅芝可以这么准确而犀利地形容自己,还形容得似乎振振有理。她说:“也许你是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是你自己也承认,是你伤害了她。她的年龄都够做你母亲了,你这么刺激她不觉得很……”
“卑鄙是吗?”雅芝轻松地接过杜若说不出的话,她似乎很享受用诸如此类的词汇来形容自己:“若若,她曾经当着我爹的面骂过我,我爹扇了我一巴掌后,给她跪下了。”
吴雅芝她爹在杜若心里只剩下那个佝偻的背影,那是一个她想到就会悲伤的背影。她放低了语调,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曾医生在一起?”
雅芝的笑容终于消失,眼神冰冷而迷茫:“我爹一直跪在那里,那个女人却说‘养不教父之过’,甩手就走。我爹就跪在我面前,额头磕着地面,老泪纵横,直到突发心肌梗塞,再也没起来。”
杜若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竟然以这种方式撒手人寰。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影像,是跪着磕头,请求对方原谅自己的女儿。杜若终于明白吴雅芝从一开始就想要诉说的是什么了,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不堪的词形容自己,与其说是挖苦别人,不如说是怨恨自己。她如何能够承认,是自己逼死了父亲。
紫曦的墓前摆着一束香槟玫瑰。银质纸包着,缠着缎带。杜若知道,挑这样的日子来给紫曦上坟实在是一件任性的事情。雅芝那边如获新生,她却在紫曦墓前凭吊死亡。
“紫曦,今天是雅芝的婚礼,跟曾有志。你说你偷偷地去医院看雅芝,看到她跟自己的家人有说有笑,你看到的应该不只是她的家人吧?你在遗书里那么处心积虑地要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跟雅芝毫无关系,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吧?你所谓的‘平凡无奇的女人’应该不只是除了陶孟谦的妻子是不是?你怕我为你不值,怕我记恨她。那你自己呢?有没有恨过她?有没有因为她恨过自己?”
紫曦不会回答,墓碑上照片中的人一如既往的孤高典雅、不可方物,让往来者忍不住望上两眼,随即摇摇头感叹到:“红颜薄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