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翊实习的地方在r城，时间是三个月。杜若选择六月初回国，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看看紫曦，可以看看妈妈。剩下的两个月，她将去r市陪着陈翊。都说见色忘友，杜若发现自己也难以免俗。一大筐子亲戚朋友总共才捞着一个月，而陈翊一个人就独霸了剩下的所有时间。订票时，她执意要订比陈翊稍晚的机票。她说离开的那个人会比较难过，所以她只想做那个晚一些离开的人，哪怕就晚一步。陈翊紧紧地抱着她说：“离开只是为了重逢，傻丫头。”
故乡用热浪迎接她的归来。这是个一如既往烈日摧城的六月。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应该是吴雅芝选择在这样的烈日下，让汗水迷糊了新娘妆。章筱念早就说过，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人，只是那时，她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藏的是什么。别人第一次发掘你时，你甚至不会有意识，就像吴雅芝的c罩杯内衣。然后，世界雕塑了你，用苦难也好，用幸运也罢，总之你开始明白，需要换一种活法才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于是吴雅芝的c罩杯内衣开始加垫，变成d罩杯甚至更丰满，换上紧身旗袍，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风风光光地将自己嫁了出去。这就是杜若这次回国遇到的一桩大事。
其实这对杜若来讲本不是什么大事，女人总是要结婚的，就连曾经在爱情里心灰意冷的章筱念都再次萌发出结婚的念头，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女人的婚姻？如果杜若没有遇到王阿姨，这件事情本来可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过是几百块钱的礼金，再加上额外几天的打杂，以显示出与新娘不同寻常的关系。
王阿姨是妈妈的朋友，牌桌上认识。自爸爸离开后，麻将就填补了妈妈整个闲暇。女人之间的友谊，有的是在时间积淀中日久弥坚，有的是因为共同经历相见恨晚。妈妈和王阿姨属于后者。她们相差两岁，都出身干部家庭，年轻时都曾下过乡，下乡时还都曾被狗咬过。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前夫都在医疗体系工作，而她们自己，都是中年离异。
杜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真是个狠心的女人，或者说太过黑白分明。越是在美国呆得久，这个缺点就越是暴露无遗。记得几个月前，一起白人枪杀黑人的案件闹得沸沸扬扬。被告称是遭到被害者攻击，自卫反击。由于案发所在州法律鼓励主动防卫，再加上案发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最后六位陪审团成员一致认为被告无罪。此案由于涉及种族歧视，白宫门前抗议者络绎不绝。杜若和妈妈讨论这个案件时，妈妈说，毕竟人命关天，无罪释放了似乎情理不通，就算不是故意杀人，判个几年，或者赔偿点钱，也是应该的。杜若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法律就应该非错即对。如果法律认为你无罪，那么你自然什么代价也不需要付出；如果法律认为你罪名成立，那就必须是严惩不贷；根本不存在什么折中的灰色地带。如果法律的宗旨不是是非黑白，而是想要既抚恤这个又照顾那个，到最后必将被人钻了空子，而那时法律就不再是法律了。杜若还犀利地说，妈妈这种根深蒂固的观点就是儒家糟粕横行的结果。善恶本非不可辨，但一个国家，如果处处让所谓的人文关怀笼罩律法，致使人力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将不法，最终将导致善恶难辨。人性本就错综复杂，如果外部威慑再形同虚设，那就只能堕入是非不分的深渊。
妈妈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沉默良久，说：“那你认为这个案子是判对了，还是判错了？”杜若想了想说：“这个案子是对是错都无从追究。但这个案子逼得法律弥补其漏洞，这才是意义。这世上本没有绝对完善的体制，只能看哪个体制的自我反思和自我修复能力比较强，让冤假错案止步于三。”妈妈说：“你说得都对，只是对逝者的家人来说，这个判决还是太残酷。”杜若不再说什么了，她觉得要是一年之前，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也和妈妈一样，价值观这样的东西本就是经历所定。如果自己也经历过黑白颠倒的文化大革命，估计也会像妈妈这样，对什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全然不去在乎，只求一线生机和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
可是杜若毕竟不是妈妈。妈妈可以容忍爸爸两年，而杜若却至今没有原谅他。算起来，杜若已经三年多没见过爸爸，也不是不会想念，只是自觉不自觉地把想念全都转移到妈妈身上，这种冷酷无情似乎对谁都是一种补偿。
王阿姨的前夫是一个著名的内科医生，他叫曾有志，曾经是吴雅芝的主治医师，现在是吴雅芝的未婚夫。王阿姨在妈妈面前提到雅芝的时候，鄙夷和怨怼充盈着法令纹。那时杜若才刚回国，离异不过两三个月的王阿姨接到吴雅芝的喜帖，在杜若家的客厅哭得稀里哗啦，就连离异已经一年有余的妈妈眼圈也微微红了。那时的杜若，对事实真相无心去探究，因为事实如何，从时间线上就能一目了然。这个年纪的女生，就算相信闪婚，也不会相信一段在离异之后萌发的爱情，会只用两三个月时间就轰轰燃烧进婚姻殿堂。
作为唯一一个还留在这座城市的室友，杜若是吴雅芝婚前准备的不二人选。可是吴雅芝奢侈的幸福却灼伤了杜若的眼睛。她带杜若去最贵的婚纱店挑礼服，去最贵的餐厅吃饭，去最贵的会所美容。杜若已经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妆容明媚婀娜多姿的女人与几年前那个笑容淳朴一说话脸就红的吴雅芝联系在一起。她会时不时地把眼光移到雅芝的腰间，虽然她知道移植的肾不在那里。可是看到吴雅芝纤细的腰身，她还是会觉得紫曦仍然活着。
杜若看着雅芝在vera wang和范思哲之间举棋不定，她已经试穿了几十套婚纱，价格都在六七位数之间。她想到来自己家做客的王阿姨，梳着普通中年妇女的头发，穿着洗得发旧的裙子，裙子是在百货商场上出售的那种，做工良好，价格不菲，但显然不会超过四位数。于是她终于试探性地问：“雅芝，你跟你未婚夫在一起多久了？”
雅芝翩翩转身，笑颜如花，说：“不到一年。”
她又问：“那是你手术前的事？”
雅芝点点头，说：“手术前半年多的事情。”
杜若不再问什么，她想到紫曦买墓地的时间也是雅芝手术前半年多。她想起紫曦遗书里所说的“公车上可以看到，饭馆里可以看到，超市里可以看到，甚至大马路上也可以看到”的普通女人，那个“跟我母亲一样，跟我奶奶一样，跟你我一样”的普通女人，那个像王阿姨一样的普通女人。
雅芝最后以价格裁定了自己的举棋不定，她选择了价格比较高的那件。从婚纱店出来，杜若掏出六百块钱，匆匆辞别，说：“雅芝，不好意思，你婚礼我可能去不了了，这是份子钱。”她掏得这样匆忙，连红包都没有准备。
雅芝没有接，微微抬起头，眼神偏过杜若，看向不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说：“若若，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你们美国回来的人，不是都特别喜欢喝咖啡吗？”
雅芝这次选的地方，在杜若看来，总算回归平价。兴许是在美国喝惯了两美元一杯的星巴克，回国任凭它作派再高调，在杜若眼里也小资不起来。杜若很诧异自己竟然真的会跟着雅芝来这里，她应该是并不期待这场聊天的，甚至想要逃避，但事到临头，她却觉得，也许没想象的那么坏，也许有什么误会，再不济，也总要给彼此一个分道扬镳的理由。
可是吴雅芝呈给她的却不是什么美丽的误会，而是赤裸的真实。她一落座便告诉杜若：“是我拆散了他的家庭。”
杜若屁股还没靠上板凳，滚烫的咖啡还拿在手里，随着微小的颤动溅落出一滴，有如一只小蚂蚁啃噬着她的皮肤。她努力思考自己此刻应该扮演的角色，是雅芝的同窗，是王阿姨的代言人，还是紫曦的闺蜜？思考的结果只是一句聊胜于无的“哦。”
雅芝看着杜若左手虎口处小小的棕色斑迹，抬起有几分期待的眼睛，问：“你不骂我，也不问为什么？”
杜若还在思考立场问题，站在谁的立场该骂，站在谁的立场又该怜惜。末了，她只好说：“雅芝，为什么？”
雅芝眯起的眼睛里竟然洋溢着兴奋，杜若想，难道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雅芝将杯子里的咖啡搅得飞快，眼睛盯着随着咖啡匙起伏的纹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我要活着。”
这个理由却是杜若始料未及的。雅芝活着，是陶孟谦创立那笔基金的时候就埋下的伏笔，及至手术，更是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