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的期末来得没有丝毫紧张。而有陈翊陪在身边的期末更是如此。杜若忘记是谁先提议，总之感恩节之后，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就成了她跟陈翊的每日必备节目。她通常裹着毛茸茸的棕熊一样的外套，穿着一双雪地靴，再戴上棕色斑点耳罩，在楼梯口等陈翊。那件外套从大二开始已经穿了很多年，可是陈翊喜欢，所以她便经常穿，穿到内层线缝滑落露出里面的棉絮，她便蹩手蹩脚缝两针继续穿。每次看到陈翊远远走来，她心里总是绽开莫名的欢喜。是的，只是欢喜，小小的淡淡的，一如漫山遍野的小白花。那不是见到陆远山时的紧张和忐忑，只是一股轻松自在的山泉一样的欢喜。
他们之间没有告白，没有纪念日。只是在某天走去图书馆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杜若突然问：“今天明希问我有没有男朋友。”陈翊随口接到：“她问这个做什么？”杜若说：“好像是想给我介绍男朋友。”然后她抬起脸，看着陈翊，说：“我有吗？”她的眼睛亮亮的无比勇敢，脸上因为紧张而泛着潮红，好像一枚熟透的汁液鲜美的苹果。陈翊忍不住搂过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你当然有。”于是杜若就这样恋爱了。没有纪念日也许对大多数女生来说始终是个遗憾，毕竟少一场或潸然泪下或刻骨铭心的告白。然而杜若却觉得没什么，也许无始方才能无终。不过是每年少收一个礼物而已，却成就了她与众不同的爱情程序。年纪轻轻的人心里总是埋着一口骄傲的井，潜意识里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际遇都是与众不同的。是的，每一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跟其它所有人一样。
与陈翊在一起让她成为一个快乐的底气十足的女人。她每天早上等着陈翊从小区的另一头走来，等着他搂着她的腰或牵着她的手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一路上，有才下过雨的清新的泥土香味，那涩涩而踏实的味道毫无保留，好像她此时正在咀嚼着的真实的初恋。晚饭后他会载着她去图书馆，她坐在副驾那专属于她的位子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伴着夜色回家时，空气又凉了两层，陈翊手心传来的温热触感便又多了几分。她想她那时在那样寒风乍起的夜色中行走，应该是冷的，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陈翊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服向她侵袭过来。有时候她会希望那条有些昏暗的通向停车场的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这样那木讷的方向盘就不会将陈翊宽厚的手掌从她身边抢走。
陈翊忙的时候，杜若会坐公车去超市买东西，然后等着陈翊来接她。她不是个矫情的女子，在爱情中尤其善于等待。她会漫无目的地在超市里闲荡一个小时，为了陈翊被老板随意延长的meeting。当他终于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中找到她时，她会转过头对他微笑，她想如果那时有人恰好按下快门，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她坐在他的车上熟悉这座小小的城市，walmart在哪里，中国超市在哪里，shopping mall在哪里……这是她在这座城市，甚至这个国家，唯一认识的车子。它有独特的颜色，独特的形状，以及巧合地嵌着她生日的车牌号。有的巧合会让人觉得命定，比如陈翊的车牌号，比如陈翊的手机号，竟都巧合地嵌着她的生日。她本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所以才会追逐着陆远山的影子跋山涉水，执拗地不肯承认命运本身已经用千山万水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是现在她却有些相信了。如果上天作了这么多铺垫却还是只让陈翊作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那生命本身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期末之后杜若蹬胳膊蹬腿儿地撒起欢来，可是陈翊却仍旧每天起早贪黑地准备面试。她便拿本小说在他身边陪着，看着他专注的模样，有些心痛又有些骄傲。那天的阳光很好，上帝从不吝啬阳光，这也许是他老人家对小城最大的眷顾。杜若看书累了趴在桌上休息，醒来时看见陈翊站在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若若，有你真好。”他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胸口，杜若在睡眼惺忪间触碰到那男性结实的肌肉，狠狠地呼吸了一口。待她终于舍得从陈翊那有些滑滑的棉质t恤上抬起头来，看见陈翊目光灼亮地说：“我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东西。”
那是一家墨西哥风味的快餐连锁店，陈翊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和这家店的渊源。他说他考qualify时每天都会在这里吃，开始是一个师兄带他来的，他看着这不起眼的小店和不起眼的混搭菜，很有些不屑一顾，只是抱着果腹的目的随手点了一份，没想到却成为他艰苦岁月中的盛宴，连续吃了一个月居然没吃厌。陈翊说起这家店的时候，眉飞色舞，似乎迫不及待要将他生命中经历过的最好的部分呈现给她。杜若被他说得心花怒放起来，她并不关心那家店是不是好吃，只是他开心，她便觉得开心，如此而已。许是因为点得没有技巧，面前的食物果然不对她的胃口，于是她小勺小勺地僵持着。陈翊好不容易从食物中抬起头，看看杜若面前的纸盒子，问：“你不喜欢？”杜若嘴一撇，说：“好多豆子。”陈翊突然想起似的，说：“哎呀，忘记告诉你了，千万别要豆子。”然后看着杜若为难的表情说：“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换吧。”他提出这个提议时，声音压低了几分，显出一丝丝羞涩。和任何动物一样，人类的分食似乎是一种昭告天下的亲密行为，杜若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生疏的试探便由此少了几分。陈翊的那份已所剩不多，但杜若却吃出来一股别样的清新味道，那味道干干净净，有如面前的陈翊，让她对这家墨西哥快餐店生出别样的情绪。
二月初的时候，陈翊拿到了实习offer。杜若记得那时的天空，蓝得好像颜料调出来的，用一种近乎夸张的色彩渲染着她崭新的生活和爱情。那样的生活很简单，不过是在三点一线间奔袭一个尚算公平的目标，那样的爱情也很简单，不过是无条件的支持与无时无刻不在的陪伴。当她饿得翘课的时候，陈翊会从实验室跑出来，陪着他在附近的快餐店吃完汉堡；当她负重坐公车回家时，陈翊会等在公车站接过她手中的购物袋；当她想要运动时，陈翊会跟她一起去学校的体育馆打乒乓球；周五晚上，她们有时会去学校每周的游乐活动转转，那些小打小闹的游戏在冗长的队伍里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但他们还是那么开心，就像两个手牵手上游乐园的孩子；甚至就连那一次次稀疏平常的等待彼此下课都成了快乐的源泉……不知道是谁唱过“爱情最初的开始是陪伴”。也许并非每个人的爱情都开始得如此平淡，但杜若确实在这朝夕相处的陪伴中体会着爱情那丝丝入扣的甜蜜和这陪伴里相濡以沫的意味。她希望他们的爱情可以一直这样平淡下去，没有波折，就这样像一条无边无尽的直线，一直延伸到天荒地老，一直衍生出儿孙满堂。
陈翊和明希是在同一天离开小城的。这个五月，花粉飘荡出好多痛哭流涕，倒是给离愁别绪应了景。杜若从未想过自己会为这个冷漠的女人流泪，但她始终认为异国发展出的友谊犹如浮木，说不得有多根深蒂固，但是没了，却会溺水窒息。陈翊在身边紧紧地搂着她，明希本就复杂的眼神越发复杂起来，她从陈翊臂弯里揽过杜若，给了她一个明希式的坚定却有距离的拥抱。在她们彼此最靠近对方的霎那，杜若听见明希说：“是依赖还是爱，你自己要分清楚。”
明希转身的背影还是那么潇洒。她一直是个潇洒的女人，容不得自己的形象有丝毫不完美。然而这天的明希却是不完美的，她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妆容被眼角划过的泪滴模糊了小片。这泪是为谁呢？为这一踏上就知道会离开的城市，为这两年不曾虚度的人生，为了那个拒绝自己的男人，和那个被自己心爱的男人选择的朋友？她记得她跟陈翊表白时他四两拨千斤的拒绝，他说他太忙碌，无暇顾及感情。她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身离开，然后看见一个叫杜若的女子平白无故地踏进她的世界，也踏进他的爱情。然而她却无法怨恨这个女子，杜若那时爱的确是电话那头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她的单纯和坚持让明希也为之动容。然而世事总是无常，电话终于不再响起，而杜若也到底还是接受了陈翊，而明希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看着她沉浸在初恋的欣喜里。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值得她褚明希放下私念去保护，兴许也就只有这个叫杜若的女人，和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第一次真实的爱情。而陆远山此刻在哪里，似乎已经是一个被抛诸脑后的问题。生命无法预测，你现在呆的地方曾经从来没想过，你yy过的情节一直没有上演，而你以为是主角的人终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