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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在相信中离去

陶孟谦不一样,也许只是时机不一样。那时候我家已经破产,做这一行的,酒肉朋友多,兵戎相见的敌人更多。所谓树倒猢狲散,落井下石者倒纷至沓来。他们自保唯恐不及,再没能力摆布我。可有时我会想,就算他们还有能力,也不见得会阻拦。陶孟谦在业内被戏称为陶朱公,而他确有富可敌国的实力。正如你所猜测,我走近陶孟谦的目的并不单纯。我需要钱,很多钱,足够填补一个无底洞的钱。你也许会疑惑,我跟雅芝的关系到底不比跟你,为什么会为她做出牺牲?若若,我那时就跟你说过,这不是牺牲。雅芝确实是诱因,但不是根本。根本再简单不过,我受不了穷而已。

若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没有物欲的人。但是若若,我首先是一个人。我的父母,纵然在精神上跟我隔着千山万水,但在物质上,给我的远远超过衣食无忧。我不是没有物欲,只是物欲不盛,都能得到满足而已。我帮雅芝只是举手之劳,有没有她,我都会跟陶孟谦在一起。而我之所以会帮雅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理解什么叫穷。去年9月份的时候,我家被合伙人算计,做了老鼠仓,彻底破产。一夜之间,房子没了,车子没了,存款没了,连母亲的首饰,家里的家具都抵押了,衣服只带出了别人看不上的几件。甚至母亲闲来无事养的狗也没能留下。家里富裕的时候给爷爷奶奶购置过三室两厅,别墅他们不要,说老年人住太大的房子空落落的,反而不安心。如今那间三室两厅里挤着四个成年人,收入只有爷爷1000块钱的退休工资。如果我过去,只能睡书房,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没有自己的卧室。有一次,我看见奶奶拄着拐杖在小卖部前踌躇,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原来家里没醋了,可是钱已经花光了,小卖部上次赊的账还没消掉,奶奶实在不好意思贴着老脸再要一瓶醋。我从9月份开始在外面教画画,就像雅芝当家教那样。可是比起雅芝,我的忍耐太有限。我四处奔波了一个月,最后坚持教的只有一家。有的是我必须走,比如男主人言语轻薄;有的是我太骄傲,比如女主人总是找茬;有的是我吃不了苦,比如两个小时的课程总是被无偿拖延到三个小时;有的是我太过挑剔,比如有的孩子根本不爱画画。就靠那一份家教,我度过了大四上半学期。那是找工作的黄金时间,可是我一份工作也没找,因为我没有正装去面试。

你可能会骂我傻,为什么不跟你们开口。章筱念那里有的是正装,你那里有的是闲钱。你可能觉得开口很容易,但就像奶奶最后也没踏进小卖部,我最害怕的事,其实是被怜悯。我的优越感跟随了我二十多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仙女,已经入不了凡尘。我怕我的事情一讲出来,就像那次流言一样蔓延至全校。我怕会有无数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已经这般境地了还装什么装。而你,若若,你一定会把你的“陆远山基金”拿出来,就算你并不知道那来自我的父母。可是你那个时候已经考了gt,我看着你起早贪黑背了一年多红宝,查学校查得满眼血丝,我不过贫穷了几个月,凭什么就要将你的一切剥夺?

在一次一次角力中,我对父母的感情已经很寡淡。我原本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坚强倔犟,那时才发现根本不是。曾经让我跟家人结下深仇大恨的艺术,曾经我以生命捍卫的艺术,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是了。就连作为一个糊口的工具,都显得太过寒碜。我原来以为我是艺术家,在穷困潦倒中也一定会留下珍品的艺术家。可那时的我,除了教画,自己已不再作画。为生活奔波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是空白的。于是我明白,我的艺术只是衣食无虞之外的闲情雅致,阳春白雪而已,一旦到一定的维度之下,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而我的父母,他们在困境中的依然保持冷静,在仇恨中依然笑脸迎人,相比之下,我只是个一捏就碎的瓷娃娃。他们挨家挨户拜访昔日人脉,也吃过闭门羹,却从未放弃。年底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万事布置妥当,只是最后一笔资金一直到不了位。同一个月,雅芝病了。

我说的无底洞不只是雅芝的透析,还有我父母翻本的资金。金融就是赌博,有赢就有输。他们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翻身,也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背上千万债务。我在这个时候遇见陶孟谦,可以解决我所有问题的陶孟谦。我的条件,一半如你原先所猜,是雅芝直到换肾成功所需的所有费用;一半如我刚才所说,是我父母翻本的资金。他一口答应。人只有不缺黄金,才会视金钱如粪土。我那时当然不会爱上他,谁会因几面之缘就爱上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他的儿子都可以成为他的情敌,真的很像姜喜宝是不是?可是喜宝比我聪明,也比我明白,她知道自已要很多很的爱,很多很多的钱。而我,我不屑于违背道德底线的爱,要来这么多钱也没一分去买了“麻将牌”,我甚至连健康也不在乎,我几乎足不出户,因为觉得自己在阳光下是肮脏的。我要的,也许只是被需要的感觉。雅芝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那个基金是怎么神秘出现的,这是我和陶孟谦的秘密,现在,也是跟你的。我的父母,他们只是默默地做到最好,做到比破产前还要好。只是一切如旧后,他们不再要求我离开谁,过怎样的生活。我竟然觉得这种让他们承认一次的感觉是那么美妙,尽管我自己都无法承认自己。

我那时并没有厌世,我有我的画,有我要做的事,父母的事解决了还有雅芝的事,总归是有所依托的。很难得的,这个陶孟谦,还欣赏我的画。不是那种为了得到你而附庸风雅的讨好,他根本就不需要讨好我,是我有求于他。他看画的眼神,让我感到他看懂了我的灵魂。他容许我以我自己的姿态存活,孤高也好,冷漠也好,他全不在乎,他看我,不过也就是看一幅画。那一年多的生活,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我可以和父母平心畅谈,共享天伦;可以偷偷地去医院看雅芝,看她跟自己的家人有说有笑。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丰富过。

我的绝望始于今年三月。那个三月陶孟谦陪他的妻子去欧洲旅游。我以为那半个月我会无比轻松,可事实却正好相反,我竟然寝食难安。我意识到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我真的爱上了他。我完全没有头绪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对他,最多只应该是感激。可是你不会因为感激而幻想跟他去欧洲的是自己,不会因为感激而整天守着电话等待,不会因为感激而情不自禁地画他的肖像,也不会因为感激要求他一回来就马上见你。这一切,明明就不是感激!

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做多么肮脏的事都是情有可原,因为你可以说服自己,只是交易,也因为你明白,只要合同里的条款一一履行,你不会想要更多。你会觉得,就算自己背负罪恶,灵魂也至少有一隅是干净的。可一旦你发现,自己竟然会对这桩交易恋恋不舍,你开始欲壑难填,你会完全迷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可恶可怖的存在。

四月初,我偷偷地去了他家。若若,我没想怎样,我扮演不了一个破坏者的角色,我只想远远地看看而已。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希望他的妻子是一个完美的存在,那样我就可以灰心离开;也希望他的妻子是一个不堪的存在,那样我就可以肆意妄为。可是当我看到他的妻子,我忽然就明白,平凡无奇才是最大的杀伤力。她不属于任何极端,不特别漂亮也不难看,不特别苍老也不年轻,不特别浮饰也不朴素。她是那样一个普通的人,你随处可见的那种。公车上可以看到,饭馆里可以看到,超市里可以看到,甚至大马路上也可以看到……她,只是一个女人,跟我母亲一样,跟我奶奶一样,跟你我一样,只是一个女人。

你可以伤害跟你完全不同的人,因为你的切肤之痛不是她的。可要伤害一个这么普通的女人,就像打碎一面镜子。你磨灭的不仅是她,也是你自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最无法原谅的,恐怕就是爱了。我就是在那个月订的墓地和墓碑。

这半年我过得很幸福,人只有当知道自己生命的极限在哪里,才能够了无牵挂地享受。我的极限,在雅芝那里。我怕我的离去会让完美履行的协议突然中止,纵然我相信陶孟谦,却还是对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牵肠挂肚,因为对雅芝一家来说,无论再小的可能性,结果都是灭顶之灾。给了人希望,再让他们绝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袖手旁观。所以我等待,等雅芝更好或者是更坏。你看,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不是?无论雅芝是换肾成功还是香消玉损,我都不在意,她只是我的期限而已。所以若若,我的事跟雅芝根本无关,反倒是她,延续了我半年多生命。

我曾经经历过破碎。我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不相信身边的朋友,不相信挚爱的男人,不相信社会的平等,不相信命运的公允,最后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当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一点点消失,生命开始变得无足轻重,无论在别人眼里还是在自己心中。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接到你从美国送来的快递。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悄悄改变,曾经以为破镜难圆的种种竟然神奇地弥合在一起。我的父母终于愿意倾听我,朋友们惦记着我,陶孟谦会陪着我,就连命运多喘舛的雅芝也已摆脱困境。在不信中活着,却在相信中死去,也算是上天的眷顾。

若若,你肯定会恨我,竟然逃避到死亡里。可是你那么爱我,一定舍不得恨我,是不是?至少我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人,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满足。

紫曦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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