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时站在杜若前面的女孩儿现在坐在杜若右手边,从热闹的送亲队伍里抽离出来,她显得尤其单薄。杜若左手边是一个中年阿姨,杜若目测她是台湾人。杜若对政治没有什么概念,她当然认为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从小就是这么被教大的。但她也知道台湾人并不那么认为,否则她就不会从小被这么教大了。你看哪本书上会大肆宣扬北京是中国的一部分,上海是中国的一部分,河南是中国的一部分?也许领土应该这样划或者那样划根本就是从小教育的结果,否则日本的教科书事件怎么会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很奇怪的是,判断一个人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比判断一个人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要来得容易,却比判断一个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要来得困难。也许土地和土地之间的亲疏关系,早在人的潜意识里生根发芽。
还是先说右手边的女孩儿吧,那是一个让杜若感到自卑的女孩儿。并不是因为女孩儿有多漂亮或者多优雅,而是她全身上下的行头压得杜若喘不过气来。女孩儿身上时不时飘出dior真我香水的味道,杜若知道这种香水是因为李艾艾最后两年让宿舍里充斥着这个味道。也许让杜若自卑的恰恰是这份坐长途飞机还要喷名牌香水的闲情雅志,是那种杜若也许还不甚明了的阶级划分。这种阶级的标签也许与金钱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方式和态度。杜若认为自己本不可能跟这样的女孩儿并排而坐,这张飞机票的价格赶得上她大学一年的伙食费。如果不是那笔突如其来的横财她现在会在哪里?这还用问吗,一定是混迹于找工作的大军,等待就业或者失业,等待晋升或者离职。那是一条没有梦想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得到底。而给她这个机会的人,方晴或者紫曦,都已经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划断了与她的联系。
她偶尔还是会去看看方晴的博客,看看远方的纸醉金迷。跟妈妈讨论起的时候,妈妈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可能是一个人打拼累了吧。”杜若不置可否,她想自己就要去到比方晴更远的地方了,累了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杜若根本不觉得方晴是累了,她明明神采奕奕。后来杜若终于有点明白了,她跟妈妈是一个世界的人,而和方晴属于两个世界,她无法以自己单纯而滞后的世界评判方晴五光十色未雨绸缪的世界,妈妈也不能。杜若知道方晴不但现在比她优秀,以后也一定比她成功。有的人是天生的成功者,比如方晴;而有的人则甘于默默无闻,比如杜若。这是一个如人饮水的问题,谁都不见得比谁更快乐。这就好比小时候的羊肉串和长大后的法式大餐,要命的是味蕾也在随着年岁增长,甚至增长得比年岁还快。
如果说方晴留给杜若的是清醒,那紫曦留下的就是迷离了。紫曦带来的事情总是那么让人措手不及,而最后干脆连她自己都措手不及地消失了。那件事情之后一个月,杜若从水果阿姨那里翻然醒悟,觉得自己与紫曦间的隔阂简直莫名其妙。她开始给紫曦打电话,却被告知此号码不存在。邮件没有人回,连qq头像都没再亮。一生一次的毕业典礼上紫曦没有出现,李艾艾嫁入豪门的奢华婚礼上紫曦没有出现,章筱念拿到研究生入学通知书的庆功宴上紫曦还是没有出现。她真的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彻底把自己的痕迹从这个学校、这座城市抹去。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逼着杜若淡薄,淡薄和无情之间有时只有一线之隔。然而紫曦却不属于被杜若看淡的人和事,她拿着缺失了紫曦的毕业照看了又看,填补在那个不存在的空洞里的,是一份难以名状的无法释怀。
飞机已经飞行了三个多小时了,有鼾声从身后不知哪个座位上响起,引来了更多沉沉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编排出一首好听的催眠曲。杜若终于有心思想想她的陆远山了。可是她只想到卡其色的云朵,若有若无的身影,揣摩不透的话语,那些屈指可数的交集只一分钟就一览无余。她终于阖上眼睛,也许梦到的会比想到的好一些。气流偶尔施加给飞机的颠簸给杜若一种漂浮在云端的紧张和刺激。是啊,她现在就漂浮在云端,向着一个没有目的的目的地。
杜若断断续续地醒过很多次,却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她的好处是该有的态度都是有的,就连睡觉也不例外。直到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窗户,让光线烫到了杜若的眼皮,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把这朦朦胧胧中幻影一样的光收进瞳孔中。左边从上飞机就开始睡觉的台湾阿姨此时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杜若有时候是个有点儿好奇心的人,所以她想要确定阿姨是不是真的来自台湾。阿姨一开口,她就觉得没有必要问了,在她心里只有台湾女生的中文才会从八个月到八十岁都粘着化不开的嗲气。阿姨说她在美国教钢琴已经三十多年,早就入了美国籍。如今一双儿女已长大成人,长大成人的代价是远去,而儿女远去意味着不可抑制的孤独。阿姨想要回到生长的地方,这愿望朴实而简单,却无法实现,所以她只能每年每年地在天上飘荡,做一个没有根的人。此时,飞机已经飞在了美利坚的上空,天空蓝得像梵高的画,而在这幅画里,杜若遇到了她在美国的第一个聊天对象,一个希望落叶归根的说中国话的女人。她们聊得很投机,或者说是台湾女人的诉说欲与杜若的倾听欲撞击得恰到好处。最后分别的时候,没有谁留下谁的电话或者电子邮件,萍水相逢是一件让大家都了无牵挂的事情,如果妄图更近一步,便会触碰身在异乡谨慎的戒备心了。
有时候你在某个新环境下遇到的第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奠定你这场旅途的基调。所以杜若还没下飞机就知道:这里,永远是别人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