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什么重大决定,在她平铺直叙的二十二年生命中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她来决定。出国这样的事,总该算是重大了,然而在她这里,却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逃离。你能说逃避是多大回事呢?所以直到拿到ad后半个月,杜若也全然没有认为自己正处在人生的拐点。她一边怀揣着无比强烈的离开的冲动,一边怀疑她这般随便地将自己抛弃在另一个大陆是不是有些冒险。如果陆远山在,这份冒险兴许还值得,然而陆远山究竟在哪里呢?
杜若接到陆远山电话的时候正在吃面。吃面对她来说是最无所事事的表现。米饭总是需要菜来配的,可是面不需要,只需要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就好。她不期然地接起这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听到了轻轻电波声中停停顿顿的声音。那一刻,她心里像是有什么动物终于熬完了一场冬眠,毫无征兆地蹬胳膊蹬腿儿撒起欢儿来。她在对方三句“能听到吗?”之后才回过神来,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却还是忘记要说话。电话就这样断掉了,她还没来得及问候他半个字,没来得及酝酿出欢快的情绪,甚至没来得及将嘴里的面咽下。她拿着电话怔了好久,方才觉悟原来那个她以为早已释怀的人,根本还是在心里那个老地方。
生活给你一巴掌后总是要补颗糖的,何况杜若这段时间简直像被生活暴打了一顿。自那以后,陆远山每隔两三天便会打来电话,开始还扯些正常的言传身教,比如教她怎么找房子找室友,后来连杜若自己都忘记了他们在聊些什么,只知道她在这一通通电话里接下了ad,订好了机票,打包了行李,踏上了飞越重洋的班机。
离开那天,杜若没让任何人送行。蒋牧说他责无旁贷,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杜若却看见林珑的眉头微微一蹙。章筱念已早她一步离开这座城市,她说她在离愁别绪这样的事情里最是不能做庄。杜若刻意挑了周三的上午启程的航班,妈妈早几周就说过,那天上午有一个不能缺席的重要会议。她想她作了二十多年女儿,此时能有的做大的体贴便是不让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再送独生女儿离开。打车去机场的时候杜若突然觉得空得似乎要漂浮起来,一路走来,不仅一个可以送行的朋友也没落着,似乎还把家给丢了。她努力沉了沉气,却只换来一句轻轻的叹息。
飞机上几乎全是中国人,只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杜若很奇怪自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分清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他们的长相如此相近,就连化妆技术都彼此模仿,但是杜若就是可以一眼看出哪些是同胞,哪些是异邦,就好像小狗闻着树底下的味道辨别领地一样,杜若闻到的味道也许是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
杜若不知道飞机上其他人都怀揣着怎样的梦想踏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她从来就没有一个美国梦。读《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飘》的时候没有,练听力听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演讲的时候没有,为任何好莱坞大片贡献票房的时候也没有。不过,如果陆远山有过一个美国梦,并且迄今仍在延续的话,那杜若就有一个好了。这个美国梦是什么呢?是逃离一片熟悉的土地上陌生的熟人,遇见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熟悉的陌生人。所以这个梦也可以是欧洲梦,是东南亚梦,或者阿拉伯梦。陆远山在哪里,杜若的梦就在哪里。如果陆远山当初没有出国或者又回国了呢?杜若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还会像追逐梦想一样追逐他的脚步。这么看起来,对杜若来讲,逃离是一个比追逐更重要的主题。
这是杜若第一次坐需要倒时差的飞机。在国内的时候她连新疆都没有去过,枕头下放的薰衣草香囊还是章筱念去伊犁旅游时带回来送给她的。杜若到过的最西的地方是川西阿坝藏族地区。那里海拔太高,天气又太冷,阳光多一点少一点的根本没人在乎,所以也不需要计较时差。飞机渐渐飞得高了起来,在云朵里颠簸着,脆弱得似乎摇摇欲坠。杜若想起那次去川西是和爸爸一起。翻越海拔五千米的巴郎雪山时,汽车像使不上劲儿的女人,任凭发动机如何隆隆作响,也只能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在和今天一样令人眩晕的颠簸中,杜若似乎听到轮胎上雪链嵌进雪里的声音,她好奇地将头贴在车窗上向下看去,只看到万丈深渊像巨大的黑乎乎的瞳孔,仿佛有某种摄人心魄的能量,让人产生眩晕的急速下坠感。她急忙把头缩了回来,抓紧了身旁爸爸的手,掌心中传来的温热让她感到心安。她抓着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渐渐地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夜幕已经像一个巨大的塑胶口袋,罩住了给人希望的一切。汽车还在翻雪山,她这次索性连万丈深渊都看不到了,巨大的黑色瞳孔已经吞没了一切。她转头看向爸爸,他正对着她笑,慈祥而温和。那个时候她想,就算汽车打滑掉下去了,自己飞旋在空中也是不会害怕的。杜若想到这里,使劲儿摇了摇头,有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出脑中的画面恰是那些你无比留恋的,它们就是因为太好而经不起现实的推敲。杜若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爸爸,甚至连踏上远途的飞机也没有知会一声。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他也要习惯她的不存在,这样的生活才能崭新得好像喝过孟婆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