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猛然抬起头，双眼通红。她抬得那么匆忙而有力，紫曦避闪不及，两人的额头结实地撞在一起。杜若哭着说：“谁都可以，可是为什么要是你！”
紫曦没有退缩，只是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若若，对不起。”
杜若想，自己如果还是相信着什么，那一定是紫曦的美好，一定是紫曦的无暇。可是那样的紫曦却犯了她心里最大的忌讳。那一吻，吻碎了杜若对这座城市最后的牵挂。
杜若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紫曦一路上重复着那句“对不起”，仿佛紫曦抢的是杜若的老公一般。直到走到宿舍楼下，杜若才如梦初醒，她摇晃着紫曦的胳膊，焦急地问：“紫曦，你是有原因的是不是？雅芝的那笔巨款是那个男人给的是不是？”
紫曦愣了一下，随即沉默地摇摇头。
杜若却不肯放手，说：“怎么会不是？一定是的！”
紫曦任由她抓着，面容宁静，说：“雅芝的巨款是三个月前到账的，你却是现在才撞见我的事的。不是吗？”
“那有怎样。现在才撞破不代表现在才存在。”
紫曦叹了口气，说：“若若，别瞎想了。我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是你给我太大的压力了。”
杜若放开紫曦，似乎有点不认识她，也似乎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良久，才轻轻问：“那是为什么？”
紫曦闭上眼睛，回答得痛快而决绝。她说：“需要为什么吗？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呢。林沐然不也比我大好多吗？”
紫曦离开得如此干净利落，就连为她收拾行李的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宿舍里的空床又多了一张，李艾艾说她从来没活得这么冷清。几天后，杜若开始害怕起来，她从来没有做好紫曦从自己生命中消失的准备，紫曦却走得仿佛从来就不曾来过。
陆远山没有回复杜若的留言。杜若想了好几种可能，比如他果真失忆了，比如他不用qq了，比如他很忙没时间上网之类的。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真没劲，单相思这种事情也真没劲，还不如吹吹南门外夹杂着各种食物味道的风带劲。
所以这天晚上，当她在南门外，隔着六车道的马路意料之外地看到卖水果的阿姨时，心情突然变得很带劲。阿姨在靠近学校南门的那一侧，继续摆着她的水果摊。生意自然比不得在学校里的时候，起码杜若在白天从来没见过这里有摆摊儿的。她很想冲过去问她近来可好，桃子毛还过敏吗，跟保卫处的纠纷最后怎么解决的，可红绿灯的时间那么长，让她的手心都急出了汗。
很难得在大学这样的小社会，有着一个让杜若挂念的陌生人。杜若对陌生人的定义有点宽泛，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是陌生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是陌生人，我们此刻似乎彼此认识，却注定今后某天两相忘记的，也是陌生人。卖水果的阿姨曾经属于第三种，现在只能算第二种了。杜若不知道阿姨行谁名啥，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姐姐”还是“阿姨”，但凭这些，就已经陌生得很彻底。
如今，阿姨原来驻扎的地方，终于变成冷清的清洁用品摊位。对面水果摊儿已经形成了垄断，生意终于好了起来。杜若却一看到对面女人闪烁而谄媚的眼神就不自主地恶心。新生们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对保卫队队长亲戚的水果摊儿很是照顾。老生们就算有知道的，难道从此就不再吃水果了？
时间让杜若看淡了很多事情，包括方晴的改变，外婆的去世，爸爸的离开，以及蒋牧的退居二线，所以水果摊儿阿姨的事也在她忙碌地考托考g做申请中被迅速遗忘。她只习惯了从家里带点儿水果，却几乎忘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
待杜若终于神游回当下，却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头。杜若看见阿姨面前停着的小卡车上跳下几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抱着什么东西跳上车。对面开始有人围拢，喧哗一片，小卡车迅速驶离现场，带倒了几个试图拦车的路人。行人灯终于转成了绿色，杜若飞奔过去，却发现阿姨瘫坐在地上，冲着小卡车的尾气叫着：“我交了钱的啊！为什么还要撵我！”她两只粗糙的手抹着眼泪，像个小女孩儿那样哇哇地哭着，声音撕心裂肺。她面前还剩零散的几个芒果和被踩烂的葡萄。杜若很诧异，旁边的摊位都没事儿，只有阿姨这里损失惨重。人群开始慢慢散去，顶多不过几句安慰，可是阿姨还坐在地上嚎哭，抽泣声让她连话都不再能说全。旁边卖烧烤的大爷走过来问：“那你明天要去城管拿水果吗？”阿姨抹抹眼泪，抽了两口气，说：“当然要去，好几百块钱的西瓜啊。”大爷摇摇头说：“那他们罚你款怎么办？”阿姨显然已经做好准备，说：“那只能交了。”大爷叹了口气又问：“那罚款比西瓜还贵呢？”阿姨的眼神迷离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那就不要了？”大爷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要真去了，想不要都难了。要回来又怎样呢？他们会像你一样宝贝那些西瓜？要得回来一半就不错了，就是要回来的那一半，也不见得还能卖。”
杜若在旁边等着，这一幕熟悉又陌生，她想一年前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是比这更好还是更坏。等阿姨的哭声渐渐平复，杜若方从地上拣起磕伤的芒果，说：“阿姨，这多少钱一斤。”阿姨左右找寻着却没看到秤，强打起精神要收拾满地狼藉，说：“先等我收拾好，不然待会儿又要说我破坏市容，罚我款了。”她显然已经不认识杜若，在她那里买过水果的学生成千上万，也许那个夏天，或者每年夏天，给她几片过敏药的人也多不胜数，杜若实在是没有什么能让她记住的地方。杜若忍不住问：“阿姨，你还会去学校里推车卖水果吗？”阿姨一愣，又伤心起来，低低地说：“保卫处的人不让我进学校。”杜若没再问为什么，她无比懊悔自己问了一个这么傻又这么惹人伤心的问题。
这个时候的杜若已经不相信很多事情，比如爱情，比如婚姻，比如友谊，比如美好。此时，不过是再添一桩而已。她曾经从阿姨身上看到了天道酬勤，看到下里巴人努力向上的生长力。可是两三年的辛苦，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付之一炬。现在的阿姨，犹如过街老鼠，生活兴许还不如四年前推着车啃冷馒头的冬天。突然间，陆远山变得没那么重要，紫曦变得没那么重要，甚至杜若自己也变得没那么重要。生活本身，才是最大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