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来得很早,国庆过后就已经穿上秋衣秋裤。12月的时候,这座不下雪的城竟飘起雪来。雪只在冬至薄薄地下了一天,第二天就化干净了。杜若想,别有谁含冤了才好。
宿舍里热闹地讨论起雪来。赶巧那次章筱念也在,她偶尔会回宿舍坐坐,却从不过夜。她仿佛很忙的样子,总是把需要模特儿们上身的衣服留下,拜托紫曦帮忙拍照,过两天再来拿相机和衣服。
章筱念是东北姑娘,那儿冬天雪会飘上好几个月。她绘声绘色地说,她们那儿冬至一定要吃饺子,否则耳朵会被冻掉。
李艾艾的家却在极南的地方,没见过几次雪,自然都不相信。可是章筱念却很肯定的样子:“真的,我们那块儿,冬天夜里在雪地里走,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没有知觉,要是不裹好,回家一摸,耳朵就没了。”
李艾艾问:“那你走过?”
章筱念跳起来:“当然没走过。”随即不爽到:“李艾艾,非要我少两个耳朵你才信是吧。”
紫曦的家乡有断桥飞雪,才子佳人的故事尤其多。她信手拈来讲了两个,吴雅芝听得入了神,说:“真好。都是雪,我们那儿的怎么就没那么浪漫呢?”
杜若问:“那你们那儿的雪是什么样子的?”
吴雅芝想了一下说:“我们那儿风大,雪一来都伴着大风。暴风雪一过,猪啊鸡啊都得被冻死一半。不过不是每年都这么严重。”说罢,有点担忧的样子:“不过看今年这样子,年景又该不好了。”
吴雅芝的家在秦岭一带的某个村子,因不通公路,与外界近乎隔绝。吴雅芝是这么些年里村儿里唯一的大学生,又是重点大学,可想而知是多么开天辟地的喜事。三年前的夏天,邮递员翻了两个小时的山路送来录取通知书,一拿到录取通知书,吴雅芝她娘就哭了。她爹是庄稼人,乡下汉子流血流汗不在话下,流泪却是万万不能的。她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此刻双手颤抖地将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眼圈儿竟也红了。吴雅芝按照随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入学指南,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学费和生活费的燃眉之急算是解决了。吴雅芝家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奶奶又年老多病,开销不算小,每到年关都有些发愁。路费和盘缠是爹娘压箱底儿的钱。吴雅芝四年里一次家也没回过。爹妈不识字儿,写信也是白写。家常话总不见得老让外人念。她生活节省,三餐通常是馒头配咸菜,1000块钱一年的助学金,在杜若看来,顶多用三个月,她却硬是能撑过一年。吴雅芝平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她是靠读书走出大山的,便认定只有靠读书才能彻底脱贫。吴雅芝周末和寒暑假从没休息过,她在助学办登了记,接一些家教的活儿。因为她踏实肯干,渐渐有了口碑,从大二起,点名要她做家教的多了起来,她竟一个也不推辞,常常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排得满满当当。吴雅芝每年四五月份都会把寒暑假当家教赚的钱用挂号信寄回去,还会上相应额度的保险,顺带附上两句话,莫不是说自己很好,一切都好,勿挂念。她说四五月份天儿好,山路好走。冬天下大雪,夏天泥石流,邮递员送信太辛苦。她心里一直是很感激送来录取通知书的邮递员的,就像基督教徒感激弥赛亚。
去年第一次接到爹娘托人写的信,吴雅芝哭了一宿。信里写的是好事。说是吴雅芝四年没回家,只每年捎一封信,信里也没说啥,村儿里人问起,爹娘都不知道怎么含糊。村长是个有见识的人,早几年就寻思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太落伍。吴雅芝大一的那个暑假,村长在晒谷场召开了个动员大会,以吴雅芝家的苦处为卖点,说咱们村儿培养出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娃娃不容易,可是人家女娃娃走到大山外边儿,生活却太艰苦,没钱回家。咱们村儿又不通电话,吴雅芝她娘想她想得头疼病都犯了,可是有啥法子呢?人家没办法帮咱们铺电话,因为不通路啊,人家铺电话的进不来。村长还说要让更多优秀的娃娃走出去,说要让他们在外边儿不受人欺负,咱就得自己先富起来。要富起来就得跟外边儿做生意,首先还是要修公路,通电话。吴雅芝的爹是第一个把钱拿出来的,那是吴雅芝第一笔家教钱。他爹对修公路没什么兴趣,但是对通电话却是极有热情的,他太久没听见女儿的声音了,想得发慌。乡亲们开始并不积极,他们走惯了山路,觉得挑着担子牵着猪去县里卖难道不是做生意?可是吴雅芝三个字在乡亲们心里却是极有说服力的,加上吴雅芝她爹二话不说就倾囊相济,乡亲们不知道是受了鼓舞还是动了怜悯,也都纷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是举村之力凑出来的钱,对于一条公路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村长又出去跟外边儿周旋,抵押了自家的牲口和土地,终于贷到款子,前年九月,正式动工。路修了近一年,赶在去年秋收的时候通了。按吴雅芝她爹的话说,路一修好,村儿里就变样了。去年年底村长又动起电话的脑筋。电话比路好修多了,开春儿就接通了。她家和隔壁二婶儿家联合搞起了农家乐,接受电话预订,逢年过节生意尤其红火。他爹说,如今什么都好,就是太忙,没工夫来看她。等明年夏天她毕业,农家乐的本钱也回来了,爹妈弟妹的路费也凑齐了,就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了。
吴雅芝接到信后人活泼了好多,每周都能听见她在楼长室跟家里通电话。她打电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嗓门儿也大了起来,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鲜艳得像要滴出血来。连化妆达人李艾艾都说:“吴雅芝,要是哪款腮红有你那颜色,我一定不换了。”章筱念也附和:“恩,我也要屯一箱,小店就冲冠了。”吴雅芝便格格地笑起来,跟山间的百灵鸟似的。吴雅芝做家教的热情愈发高涨,整个暑假,愣是一天都没歇。她说她要攒钱回家过年,大四下反正没人管,可以晚几天回学校。
“吴雅芝,接电话!”是楼长的声音。
“哎,来了。”吴雅芝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跑,顿时从愁眉苦脸变成眉飞色舞。
章筱念说:“这是她家第一次打来电话吧。”
大家想想,好像是的,以前都是吴雅芝打过去,她没告诉家里楼长室的电话,她怕楼长的大嗓门儿吆喝多了,楼里的女生都知道了她,有些尴尬。
李艾艾说:“哦,吴雅芝她爹一定是换了新电话,还是带来电显示的,故意给她个惊喜。咱农村建设,何止是日新月异啊!”
还没等大家讨论完,吴雅芝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李艾艾的想象力显然还没发挥够,有点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章筱念也关切地问:“雅芝,家里没出事吧?”
吴雅芝摇摇头说:“是校医院打来的,让我明天去一趟。”
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吴雅芝是那种很容易惹人担心的人。她并不惹事,只是每次看到她啃干馒头,杜若的心里就会长满疙瘩。她觉得什么贫血,营养不良,因久坐而腰肌劳损,甚至椎间盘突或者出胃出血,放在雅芝身上都是可能的。
紫曦第一个打破了沉默:“雅芝,我陪你去。”
杜若也点点头:“我正好上个星期验了血,要去拿报告,顺路跟你们一起过去好了。”
杜若想过很多可能性。甚至会想,或者雅芝只是拖欠了医药费,又搁不下面子找她们借。杜若有时候觉得,雅芝虽然外表柔顺,却比她们都好面子,兴许是遭人冷眼太多,愈发敏感的缘故。章筱念给她的衣服,她只在重要的场合穿过一两次。别人都只道她是舍不得穿,杜若却觉得,她自己其实也未必想穿。杜若和紫曦有时候会出去下馆儿,有意邀请雅芝一起去改善伙食,付帐的时候杜若和紫曦轮流“报告”,理由是计量过了,随机微积分过了,所有该挂的都过了,然后跟雅芝说:“等你什么时候挂科了,就该你‘报告’了。”雅芝总是顺从地笑笑,却变得更忙了,再被叫到,雅芝虽不是每次都拒绝,但十有八九是“有事”的。
医生的宣判让杜若担心的所有可能性都显得太过仁慈。听到“尿毒症”三个字的时候,杜若跟紫曦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杜若的概念里,尿毒症只能换肾,就算腰缠万贯,找到一个匹配的肾脏也只能听凭天意,对普通家庭来说,这病就是死刑。吴雅芝家甚至连普通家庭都算不上,她的存款顶多够做一次透析。